我在漸暗下來的屋子裏想念你,
可是你已經不在了。
「001」
你離開的第三天早晨,我像往常那樣站在餐桌前邊倒牛奶邊仰頭衝二樓大聲喊:“530,滾下來吃早飯!”
滿屋的寂靜在良久後被一聲貓叫聲劃破,尼古丁這隻沒眼色又好吃懶做的破貓用它尖利的小牙齒咬我的拖鞋,仰著一張小花臉眼巴巴地望著我手中的牛奶。我一腳踢過去,它機靈地往椅子上跳,卻沒有像往常那樣躲進一個柔軟的懷抱,它蹲在你專用的椅子上喵喵地叫喚了兩聲,而後迅疾從敞開的窗戶跳了出去。
天空是濃鬱的鉛灰色,雲層壓得極低極低,好像要下暴雨了。
你知道的,我有個壞習慣,每逢陰雨天便沒有胃口吃早飯,可自從你來了之後這個壞習慣慢慢得以改善,你多厲害呀,就連我媽媽都毫無辦法的事兒你卻輕而易舉地將我擊敗,哄人這樣的小把戲你從來學不會,你隻會望著我那份早餐兩眼放光然後無比虔誠地祈禱:老天爺您明天繼續下雨吧!
我的逆反心理立馬被你激活,胃口瞬間倍兒好。
如果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最了解我,那無疑便是你。
我懨懨地放下一口未動的牛奶,抓過包出門。去學校的路上我特意四處瞅了瞅,試圖將尼古丁揪回家,可哪兒還有它的影子。
“沒良心的東西!”
擠上公車時我忍不住低低咒罵了句,不知道是罵尼古丁還是你,總之你們都玩兒離家出走,都沒良心。
那天下午我與班裏一個女生因極小的事兒吵了起來,我發誓我真的沒打算動手揍她的,若不是她忽然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話。
你對我說過,隻有粗鄙的人才熱愛用拳頭解決問題,有素養的人都用嘴巴理論。但是你也說過,如果用嘴不行,那還是用回拳頭吧。
你看,你說的任何一句話我都牢記於心呢。
毫無疑問我被留校進行思想教育,那個女生太嬌柔,我的拳頭才使了八分力她竟然直接暈菜了。她的媽媽可絲毫不柔弱,手指與泡沫齊飛到我臉上,叫囂著說:“真是太沒家教了,喊你父母來!”她的嗓門可真大,腦子也不太好使,同一句話竟然重複三遍。
我實在不忍心打斷她:“阿姨,我爸媽現在大概在太平洋的某個小島上烤魚呢,如果您等得及,我這就去給他們打電話。”她被我氣得半死,指著我你你你了半天,最後叉著腰衝校長怒吼:“太可惡了,今天這事兒你們學校不給個交代老娘……我絕不罷休!”而後扭腰款款地走了。
我對著窗外瓢潑大雨翻了個白眼,憂愁地抄起桌上的雨傘,對黑著一張臉的校長說:“舅舅,尼古丁早上離家出走了,我得去找它,回頭我去你家給你罵。拜拜拜拜。”
“邵貝伊!”
唉,我覺得我舅的獅吼功就是這麼給日漸練出來的。
雨越來越大,卷著狂風,天空陰沉得似要壓到頭頂。沿著馬路不知走了多久,我整個身子都濕透,那把無辜的傘被大風折騰得不成樣子,搖搖欲墜。霓虹漸次亮起的時候,我終於在青風橋的橋蹲下發現了尼古丁的身影,它一動不動地蜷在角落裏,棕色毛發上雨水混淆著觸目驚心的暗紅淌成一條冰冷的小河,濃濃血腥味撲鼻而來。
我輕輕踢它一腳,再一腳,我說,你起來呀,起來呀,起來喝牛奶呀。
可回答我的除了死寂般的沉默,還是死寂般的沉默。
在你離開的第三天,你送給我的貓也離我而去。
「002」
那晚回家後,我開始生病,高燒到39°5。
如果不是舅舅大晚上冒雨來教訓我,或許我死在家裏也沒人知道。昏昏沉沉中隻感覺有人在拍我的臉,迷蒙睜眼,看到舅舅蹲在沙發邊使勁從我懷裏扯著什麼,我下意識地收攏手臂,他惱了,赤紅著眼睛大聲吼:“貝貝!你抱著一隻血淋淋的死貓幹什麼!”一個蠻力,尼古丁被他搶走,我試圖搶回,才跳起人便跌倒在沙發裏,陷入更深的昏眩中……
在淺薄微弱的意識中,我做了一場又一場夢,雜亂無章,可每一個都與你有關。
夢中我又回到兩年前初遇你時的光景,那也是一個下著大雨的黃昏,我一路“喵喵”叫喚著尋找離家出走的尼古丁,那是我養的第一隻貓,爸爸送給我的十四歲生日禮物,這隻動不動玩兒離家出走的傻貓後來偷吃了人家閣樓上的老鼠藥而一命嗚呼。正是因為這隻膽大不要命的傻貓,我才會發現你。
青風橋陰暗肮髒的橋墩下,你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臭烘烘的垃圾堆裏,尼古丁趴在旁邊伸出爪子撓你的腳。我捏著鼻子俯身靠近你,刹那間胸腔裏翻江倒海,側頭便是一陣劇烈幹嘔。那絕對是十五年來我見過的最驚悚的場麵,你一頭一臉俱是暗紅的血跡,那上麵爬滿了黑色的蒼蠅。我強忍住惡心與害怕,伸手探向你的鼻端,隔了好久才感知到一點微弱的氣息,我顫抖著手指撥了120。
你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手術前需要監護人簽字,十五歲的我壓根就沒有發言權,為此我第一次懇求了舅舅。我撒謊說你是孤兒,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了。事後舅舅找我談了很久的話,旁敲側擊我是不是早戀了。其實我至今也不明白當初為什麼會拚了命地想要救你,或許是你孤零零地躺在垃圾堆裏的模樣令我想到了被父母拋在家裏的自己。手術後你昏迷了整整七天才醒過來。不知是誰下手那麼歹毒,你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完好,手腳都打成了骨折,最嚴重的傷在腦袋上,顱骨碎裂。連見多識廣的醫生都搖頭歎息說,下手的人真是冷血暴虐。
萬幸的是你終於醒了過來,不幸的是你醒來後失去了所有的記憶,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這真狗血是不是?
但你除了滿臉迷惘外也並沒有太大的過激反應,隻是長時間望著天花板發呆,目光呆滯,不說話也不喊痛,我給你喂水時你像個任人擺布的木偶娃娃,我喊張嘴你便張嘴,我讓你躺下你便躺下,讓你閉眼你便乖乖地閉眼。
我憂心忡忡地跑去問醫生,你是不是被人打成了傻子?
醫生沉吟了良久,回答說,不無可能。
我心想完了完了,這可怎麼辦呐!
但幾番思量後,我歡天喜地地將你領回了家,我是這樣想的,我在你身上都花了那麼多錢了,你一時肯定是還不出的,不如帶回家去做事抵債,還有什麼比哄騙壓榨一個失憶的傻子來得更容易?
如我所料,舅舅對此大發雷霆,他說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沒點安全意識,隨隨便便將個陌生人帶回家,萬一出了什麼事我要怎麼對你媽媽交代。
一個失去記憶呆愣愣的傻子能有什麼危險?
我跟舅舅力爭了很久,相持不下間,我低低地說了句,我隻是不想一個人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裏。
家裏的房子是爺爺的爺爺祖傳下來的老宅,位於老城區,臨青風河畔,獨門獨戶的陳舊院子,三層小樓房帶前後花園。小時候我愛極了這幢大房子,可自從爸爸媽媽離家周遊世界之後,我便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空曠寂靜得令我害怕的地方。
舅舅終是歎口氣,妥協了。
「003」
我叫你530。
我躺在沙發上抱著尼古丁對你大聲頤指氣使,喂,530,我要吃冰西瓜!
喂,530,幫我拿毛巾擦手。喂,530,陪我去買書。喂,530,床單該換洗了……
後來我的同桌調笑我說,喂,邵貝伊,你要不要那麼肉麻?530,還520呢!
她真是想多了,我這麼叫僅僅是因為我遇見你的那天是5月30號,而你又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但你從未應過我一句,自從你醒過來後就沒開口說過一句話,這讓我給你下了啞巴的定義。被人打成個傻子的啞巴,想想都覺得悲情。所幸你能聽得懂我所有的話,並且在我需要你做東做西的時候身手敏捷極了,仿佛你身體裏住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你。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熱愛上指使你欺負你順帶觀察你研究你,你最喜歡呆的地方是宅子後麵那顆百年大槐樹下,你可以一蹲幾個小時,表情幾乎不曾改變,隻是偶爾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你會痛苦地蹙一蹙眉,尼古丁蜷著它削瘦的小身板蹲在你的旁邊,不動不叫,仿佛一隻忠心護主的哈巴狗。我趴在二樓的窗戶上,望著這樣寂靜安寧又滑稽的一幕,不知道為什麼,笑著笑著心裏竟有一絲暖流劃過。
舅舅過來搞了幾次突擊檢查,見到你這樣傻乎乎的模樣,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搖頭歎息著說可憐的孩子。
暑假的時候我找了份送牛奶的兼職,這是我心裏存在了許久的一個小夢想,迎著朝陽騎著自行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想想都覺得好玩極了。可我不會騎自行車,小時候學騎車的時候摔了很嚴重的一跤,自此再也不肯學。我興致勃勃地拉著你去車行挑選,我看中一輛無比拉風的新款山地車,在我幻想著你滿頭大汗地馱著我爬破過坎的狼狽樣忍不住偷笑時,你忽然扯了扯我的袖子,那是你第一次與我交流,雖然寂靜無聲,卻足以讓我詫異。你直直指向放在店門口做形象展示的一台摩托車,指了很久。我側頭問你,你想要那台?你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