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想沒有什麼普及的習慣。”
莉莉聲音低沉地繼續說。
“都說英國菜不好吃,我們自己也很清楚。但是,不隻是菜不好吃這麼簡單。英國人不關心美食,有很多人認為食物隻要能吃就行。從曆史上看,就是這樣的文化。”
“從曆史上看也是這樣?”
“英國是清教徒國家。宗教理念上認為‘對擺在眼前的食物和飲品保持清心寡欲,是得體的行為’。討厭在吃上花時間的人數不勝數。”
這是從“英國菜不好吃”向前邁了一步——得出了一個“英國菜不好吃的理由”。
既然說到文化差異,那就無能為力了。更何況,經過世代相傳留下來的對食物壓倒性的冷淡,在二十一世紀的現在也深深地紮根於英國人的心中。
對於日本人來說——實在是沒有一丁點兒的共鳴。
“在我家,因為爸爸是日本人,關於飲食方麵沒有那麼糟糕。但是,我來到日本,發自內心這樣想。吃好吃的東西,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莉莉用白皙的手指撫摸著金色的頭發,輕輕一笑。
她很是開心。
“而告訴我這一點的——就是葉介和大家。”
“……雖然難吃的東西吃的比較多。”
“啊哈哈,是呀。大家一起吃什麼東西的時候,不好吃的經曆好像比較多。但是。”
莉莉藍色的瞳孔微微收縮。“大家一起吃飯,就算不好吃,吃著也香。”
“……是啊。”
聽起來似乎很矛盾——但是,這句話說的一點都不錯。
拉開窗簾,早晨的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夏季漸近,陽光和溫暖的空氣充滿了整個起居室。
“葉介,請加油吧。”
“啊……!?”
莉莉突然伸出手,我和她的身體貼在了一起。
——我被她抱住了。
就是說,“擁抱”,就是我和莉莉十分平常的一種互動方式。但是,現在不是。
意義不一樣。
和平常莉莉笑眯眯地擁抱我的時候,有決定性的差別。因此,這裏有必要更改“一開始的說法”。
不是我被她抱住——是她擁我入懷。
“現在,我在這裏,抱著葉介。”
傳過來的,是柔軟和溫暖——這不單是溫度的問題,感覺仿佛連內心都被暖意包圍。
胸腔裏,突然疼了那麼一下子。
“雖然一直留在日本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我在這裏。雖然我向來總是抱著葉介,但是我是我最喜歡的還是給別人一個擁抱。因為,我知道我能做的僅此而已。”
“……莉莉。”
“不過——現在的紅緒,一定沒辦法對葉介這樣做。而且,說不定以後都不能這樣做了。我一年之後就必須回英格蘭去。那麼,我不在的話,還有誰留在葉介身邊?難道要葉介孤單一個人嗎?”
接著,是微弱得像鈴鐺一樣的聲音。
“那可不行。那是非常、非常寂寞的事情。所以,葉介一定要加油才行。一定要讓龍子認可兩人的事情。”
說完,莉莉放開我,對我微微一笑。
——莉莉,來日本僅限留學一年。
我已經開始覺得莉莉在這裏是自然而然的。因為她畢竟和來回串門的紅緒不同,是完全一起生活的人。
而且莉莉來這裏才不到兩個月,直到現在我還從沒有想到過“別離”。
還有,一個原因。
之前我就這麼想——紅緒和莉莉十分相似。
總是笑容可掬、溫和善良、非常好的女孩,但是又有些笨拙……當然,也有許多的不同之處。
但是我在這個瞬間——意識到了將紅緒和莉莉區分開的決定性差異。
“突然抱住葉介,對不起。反感的話請告訴我,我就不會再做了。”
——夢幻。
在春天的尾聲從英國到這裏來的,猶如精靈一般的少女。當春天再度來訪的時候,少女就一定會從我們麵前消失。
這就是我親愛的表妹——莉莉?阿普加斯。
——下個瞬間,仿佛是看準了時間,玄關的門鈴響了。
這並不是未知的來訪者。
其實今天,紅緒也會見證我和姐姐的對決。為此,暫時解除了愛內家對紅緒的“出入禁止令”。
“我是香神!打擾了!”
“唔……好像是紅緒來了。葉介,請不要把剛才的事情告訴紅緒。讓她產生奇怪的想法就不好了。”
“哦——我知道了。還有,怎麼可能會反感莉莉的擁抱呢。我超開心的。如果我又出糗了,真希望你能再給我一個擁抱。”
“姆姆姆!那樣的話,我不就必須時時刻刻都擁抱葉介了嗎!我覺得這有些困難!”
“莉莉的英式笑話挺傷人啊,直截了當的……這也是國家特色了……”
“我可不是在講笑話喔?”
“哎。”
“不過,我也沒說這不是笑話!”
莉莉咯咯地笑了。我也被她帶著笑了起來。
不過,我是在苦笑。
接著,走廊上紅緒的腳步聲逐漸靠近了——決勝負的時刻也一步一步地來臨了。我給自己的額頭來了一下子。
——這可是終於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了。
有這樣支持鼓勵我的人,怎麼能輕而易舉地被幹掉。絕對不行。
“早上好!葉介,莉莉!嗚哇,好久沒來了!大概有三個星期吧。哎呀,你們兩個人好像都很精神……有幹勁?”
“早上好!嘿,這可是當然的啦!”
“好啊……你也是大清早的就這麼有精神。神清氣爽,嗯,這也是當然的。”
“唔。為什麼兩個人說一樣的話……有點羨慕。不過,也對。畢竟是重要日子。我也好好地吃了早飯……哎喲?”
走進起居室的紅緒,神色古怪地環視房間。
在意我和莉莉靠在一起坐——倒也不是。紅緒沒有看著我們……紅緒看的是。
“你們兩個人,現在是誰打掃屋子?難道清潔都是敷衍了事?”
“哎?”“噢?”
——看的是房間本身。
紅緒一臉不可思議,家具、地板、窗戶一樣一樣看過去。
但是,我和莉莉都吃了一驚,覺得這家夥在說什麼呢,實在聽不懂。
因為,這個房間……很正常,很幹淨啊?
“——做家務的是我。”
“啊……龍、龍子小姐!上門打擾了!”
就在這時——龍子姐從廚房那邊露臉了。
她應該是聽到了紅緒的聲音,走到這邊來的。看樣子她已經換上了平常穿的哥特蘿莉還是什麼搞不清楚的衣服。姐姐看著紅緒,用低沉的聲音詢問。
“不必畏手畏腳的,香神。還有剛才,你說了些我很感興趣的事情啊。”
“啊、呃……對,對不起!我說話失禮了……”
“沒關係。我想聽到你直率的想法。”
“直率,嗎……這個,好的。那個,對了。雖然的確做過清潔,也用吸塵器掃過了,但怎麼說呢……”
“切……是啊,是啊。比起你做這些的時候,水準可能確實下降了。畢竟我掃除做不到你那麼仔細認真。”
看著誠惶誠恐的紅緒,姐姐給了她台階下。
愛內家家風基本是大大咧咧的,比起其他家庭,“幹淨”的標準有所降低也是無可奈何。想到這種基因也明顯地遺傳給了表妹莉莉,倒真覺得有些可笑。
“不過,是嘛。我本以為自己做的還算用心呢……果然養成的習慣,沒有那麼簡單改掉啊……”
“呃,呃,對不起。是我多嘴了……”
“我都說過了,不用在意。這是我的過錯——咳,這個話題暫時放一邊。演員都到齊了。對吧,葉介?”
“……是,啊。”
麵對姐姐挑釁的眼神,我小小點頭並回答。
——終於到了這個時候。
“那麼,我們走吧。雖然不知道在哪裏吃,姐姐常去的店在繁華街對吧?首先去那裏……”
但是。
“喂喂喂,你這個人,是在說什麼呢。你忘了很重要的事情。難得前去比試,自然有必要做好相應的準備。”
姐姐嘴角一歪,然後理直氣壯地這樣說:
“——早餐,不是還沒吃過嗎?”
“肉……!?”
來到廚房,看到銀色的方盤上有巨大的肉塊坐鎮。
姐姐從澳大利亞買來的最高級澳牛……使用喂養飼料以穀物為主的牛製成的“綠色牛肉”。
雖然這塊澳牛時不時就在我家餐桌上登場,但因為這是姐姐依照自己的感覺買來的驚人分量,現在依然保留著占據我家冷藏庫大部分空間的體積。
“已經解凍完成,並且做好了初步處理。隻是偶爾用用實在吃不了多少。這不是好機會嗎?”
“不,這……這個道理我明白,可是……”
我咽了一口唾沫。
即使是我,也知道自己家的冷藏庫裏保存著相當分量的肉塊。
這之前,給莉莉拿雪糕吃的時候,雪糕周圍除了肉還是肉,我還心想這真礙事。
但是,這個量——
“這一個月,吃了好多回啊。剩下的大概也隻有三千克了。”
“三、三千克……!?”
“我和你隻要各吃一半就行了。原本想著我一個人的早餐就能吃掉兩千克,不過我就謙讓你一些好了。對於助消化來說分量正合適吧?”
姐姐一臉悠閑的表情,這樣說。
但是聽到她說“正合適吧”,我的心情可絕不悠閑。
要問這三千克肉塊究竟有多麼巨大的壓迫感,比方說,家庭餐廳製作的一般“牛排”大概隻有一百八十克,相比之下可見一斑。就是說,有十六個那種牛排這麼多。
不過——雖然這麼說,但我既然向姐姐發起挑戰,早已預料到會跳出這種強敵。我在這數個月時間裏,也通過特殊的飲食生活鍛煉了腸胃。而且雖然比不上姐姐,但我也並非胃口小的人……
“正合我意。”
“好。那我就起灶了。稍微等一會兒。”
“哎,姐姐來做嗎?”
“不是我還能有誰。”
姐姐眼一歪,瞧了瞧她身後正發表天真感想的兩個人。“哇是霜降肉耶——好像很好吃。”“居然還有這麼多哎。”
……這,當然是不能讓這兩個人做了。
“不過啊,我從沒見過姐姐你在家裏做飯菜。你能做出像樣的東西來嗎?”
對我的問題,姐姐把眼睛一翻,不客氣地回答。
“你在說什麼傻話。年過二十的女人怎麼可能連一道菜肴都做不出來。我可是深受母親指導,隻不過你不知道而已。這就是所謂的嗜好啊。既然是成年女性,會做這些是應該的。”
“哦,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坐著等吧,花不了多少時間——哎。”
姐姐正要往爐灶那邊走,突然又停下腳步。
“……對了,這不好辦。我給忘幹淨了。”
姐姐表情轉暗,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衣服……怎麼了?她有什麼在意的事情嗎?
“……啊!”紅緒看著姐姐,肩膀顫抖。“請、請稍等片刻,龍子小姐!我立刻給你拿過來!”
隻說了這一句,紅緒就從廚房飛奔出去。急促的腳步聲在樓梯上“咚咚咚”地回響著。過了大約十五秒,呼吸困難的紅緒手裏拿著什麼東西回到了廚房。
她說:“這、這個,是不是龍子小姐的圍裙?”
“……”
“這個,和毛巾都放在了大衣櫃的深處。好像放在那裏很長時間沒用過,有些汙漬,所以我就洗了。那個,如果我我做的太放肆了,這個,我道歉。”
“……不會,沒關係。畢竟我連放在哪裏都不記得了。謝謝你了。”
——姐姐的圍裙。
顏色是接近金黃色的明黃色。尺寸明顯比莉莉和紅緒使用的圍裙還要小上一圈。看來相當有年頭了。
年頭?以前,姐姐用過這個嗎?但是,姐姐掌勺的樣子,我到現在為止一次都——?
“好了。那麼,你們就盡情期待吧。”
她一邊說著,在腰上係好繩結,穿上圍裙。
抬頭挺胸,姐姐得意地發話了。
“我就讓你們嚐嚐頂級的美味佳肴吧——頂級的。”
接著,過了一段時間。
“居然……這麼好吃……這是什麼……!?”
“真厲——害!龍子小姐,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肉!”
“龍子,居然這麼擅長做飯……!”
所謂牛排,指的是在鐵板上烤肉的菜式,但是不消說,毫無計劃地亂烤做出來的東西,和動用種種手法完美發揮肉類妙處的東西,味道有著天壤之別。
——不過,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居然真的有如此巨大的差距。
“……是嗎,好吃啊。那太好了。多的是呢,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姐姐眯著眼睛,沉靜地說。
“這、太強了……太柔軟了!”
烤好的瞬間,廚房裏充滿了“肉”濃縮而成的香氣——那個瞬間,愛內家的廚房被“肉”徹底地占據了。
牛排的烹飪方法很簡單,但簡單中奧妙無窮。
首先要用黑胡椒對降霜十分漂亮的最高級綠色牛肉充分入味。用拍碎的蒜輕輕擦拭肉的兩麵這一步驟也不可少。然後,在即將烤製的時候——這個時機好像很重要——撒上鹽,把肉放進熱好的平底鍋,借著油和融化的黃油將其烤好。
然後均勻地烤熟兩麵,烤製半熟就算完成。
至於醬汁,要在肉出鍋之後在平底鍋裏倒入紅酒,在瞬間將液體蒸發的熱氣中,用木鏟攪拌製作。肉汁與紅酒的甜味,以及細微留存的蒜香搭配出絕妙的味道。
——結果,製作出來的味道足可用“壓倒”來形容。
首先讓人震驚的,是追求柔軟達到極致的肉質。想不到隻是輕輕一下刀,刀刃就會順滑地沉下去。
刀對肉——而且還是數公斤的肉塊。
接著下個瞬間。肉汁四溢而出。漂亮的焦痕內側露出的,是櫻花花瓣一樣淡粉色的半熟肉色。
真可謂是絕品。神一般的澳洲和牛!
“少見多怪的家夥。我的確擁有一般人水平的烹飪技術,但終究比不上職業廚師。這種程度的能力不值得驕傲。比方說母親,和這個一樣甚至更好的東西,她也能輕鬆做出來。”
姐姐一邊製作醬汁,一邊看著吵鬧的我們。她的表情……有些為難,或者說有些無奈。
正好這次用的不是黃油,而是橄欖油、烤幹的醬油、蒜香彙成的和風蒜汁。高熱平底鍋上蒸發的醬油,散發著讓人饞涎欲滴的醇香的味道。
就在這時。
“不,不過,你也讓我們吃,這樣真的好嗎……?”
“嗯,莉莉說的有道理……明明是葉介和龍子小姐的比試……啊啊啊,好香啊……太香了……嗚哇,忍不住了……”
就這樣貪享著姐姐特製的牛排,兩個幸福無比的家夥這樣說道。
姐姐把她們兩人從肉塊旁邊趕開,然後給她們烤製普通的牛排。姐姐帶著苦笑,回答說:
“放寬心。我早想到會變成這樣。莉莉也好,香神也好,你們都是饞嘴貓我再清楚不過了。怎麼可能管得住五髒廟呢。”
““……””
聽姐姐說的這麼直白,兩個人紅了臉,感到害臊。姐姐嗤嗤一笑,聲音裏滿是戲謔之意。
“你們都還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呢,正是茁壯成長的年紀。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最好不過了,染上節食這種惡習才讓我討厭。稍微長點肉才會受男人歡迎。像我這樣瘦骨嶙峋的,可就沒戲了。”
“姐姐你挺會說話啊……”
“當然了。就像我反複說過的,我可是成年女性。即使外表如此。”
烤好了全員份的肉、回到餐桌前的姐姐,不必多說,挺起了平坦到讓人絕望的胸膛。
自然而然,姐姐身上穿的黃色圍裙就進入了我的視線。
心中湧起了不可思議的感覺。
迄今為止我從未見過姐姐在家裏掌廚的光景,自然也不可能對這件圍裙有印象。但是,不可思議的,我卻生出一個念頭,這件鮮亮奪目的明黃色圍裙,我好像以前在哪裏見過。
當姐姐站在爐灶前,這份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這已經讓我覺得,這是我心中殘缺不全的記憶裏,過去發生的事情。
而那個時候的姐姐——我依稀記得她完全不會做飯,被老媽斥責了好多次。
雖然這隻是我的感覺,雖然隻是感覺。
“……咳,事到如今也無所謂了。好嘞,那就讓我來大吃一頓吧!這麼好吃的肉要我吃多少都成!”
把這份小小的思緒拋諸腦後,我麵向盤子。
這塊牛排,真是好吃。
對於幾個月以來一直吃那種食物的我來說,這真是找回了老媽還在家裏的時候,“飯菜好吃是當然的”那種感覺。
所以,我還沒有意識到。
——“暴飲暴食”這種行為本身,毫無疑問就是導致“飯菜難吃”的一個條件。
“呃唔……”
當我將這塊巨大的牛排吃完一半左右的時候,這種異變突然向我襲來。
“怎麼了,葉介。麵色不佳啊。”
“我、我可不覺得有這種事……”
“是嗎。”
姐姐用冰冷的聲音說。
“——那麼,快吃啊。速度慢下來了。”
“呃……!”
“男人就該大塊吃肉,這才是男子漢。你不是要向我展現成熟自立的一麵嗎。既然是我的弟弟,這點分量當然不在話下了?”
“……這、這是當然的。”
凝視著盤子裏還剩下一半的牛排,我輕輕地吐了口氣。
紅緒和莉莉已經吃完自己那塊牛排,離開席位在旁邊憂心地看著我。但是我被擊垮是如此之快,以至於兩個人無聲的鼓勵都被輕易地付之東流了。
——足以讓世界顛倒的難吃。
就是說,這正是“暴飲暴食”這種要素具有的最大特征。
雖然是老生常談,人類進食的度量,每個人都是有極限的。不可能存在那種胃大如宇宙的人類。
而且,越接近這個容許範圍的極限——無論原本是多麼美味的料理,那種美味越會蕩然無存,顛倒為難吃。
“這、這是……!”
霜降牛肉的口感本應是其最大魅力,但現在咬起來卻完全沒有勁道,全變成了舌間糾纏不清的不快感。
握著刀叉的手在顫抖。
手,動彈不得。
甚至連叉子尖端刺進肉塊的動作,我都想停止。
這份太過厚實的肉塊,讓我忍不住覺得它是個怪物。
……也就是,恐懼,嗎?
對。本是如此美味的菜,我卻對將它送入口中的行為——感到害怕。
“唔……”
肉塊的味道和分量,簡直成了馬拉鬆的剩餘圈數。
我已經吃夠牛排了,打從心底裏感到厭惡,感到煩悶,甚至懷疑起之前自己是否真的高興愉快地吃過這東西。
香醇濃厚的醬汁真是糟糕透了。都怪這個香氣,我的整個身體都被迫體會到“吃”這件事。腸胃內外仿佛被敲打一樣的壓迫感。
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如同漩渦一樣折磨著我。
想一想,暴飲暴食的痛苦,許多地方都有體現。
比較淺顯的例子,高中棒球進行的所謂“強化飲食”。
在甲子園常客的強校中,作為身體訓練的一環讓選手攝取驚人分量食物的學校已經屢見不鮮。我所知道的學校裏,有的地方以學生“每日七合米飯”為基準用餐。在那種地方,“飲食就是訓練”。(注:容積單位,十合為一升)
壓倒性的絕望。根本看不見終點。
就這次而言,如姐姐所說,七塊——吃完約1300克的牛排才算是普通程度。但是,這個終點,實在遙遠——太遙遠了。
這才真叫“暴飲暴食”。
無論是多麼美味的食物,隻要分量一多——並且還必須不管三七二十一強吃下去,就自然會變成難吃的食物。“分量多”這個條件極為普通,相對的,也就成為了隨處可見的一種難吃現象……!
“真丟人。”
“呃——”
我逐漸低沉的視線,被佇立在對麵的姐姐釣了起來。
姐姐輕聲嗤笑。
“不是要戰勝我嗎?你姐姐我可是還吃的正香呢。”
“咕……!”
“實際上,迄今為止我從來沒有一次覺得大吃大喝是一件‘辛苦’的事。所謂用餐,就是要優雅、愉悅地進行的行為。沒錯吧?”
“咳,能那麼做當然是最好了……”
姐姐悠然地繼續進餐。
明明一直在吃熱乎的牛排,卻一滴汗也沒流,依舊保持上身挺拔的姿勢。
用叉子刺起切好的半熟肉,向嘴邊送去一口的分量。滴滴答答,紅色的血液滴下,和深褐色的醬汁混在一起。
姐姐,是用餐時細嚼慢咽的人。
和平常張揚的脾性完全相反。她仿佛在橫渡冬季的湖泊,不引起一絲波紋,用餐的動作沒有一毫米的混亂。
她進食的速度絕對算不上快。但是——等注意到的時候,盤子上的料理已然被清空了。
“葉介,我重新強調一次,在我麵前可不允許吃剩東西。”
“……我知道。從小你就這麼對我說。我聽得耳朵都起繭了。”
姐姐的思維有很多傳統、陳舊的地方。
特別是因為姐姐自己的發育十分不良,所以希望至少讓我這個弟弟長成強健的體魄。因此姐姐從不允許我吃東西有剩下。
從結果來說,雖然發育十分晚熟,但我的個子也長得相當不錯了。
……嗯,不過也因此在我的心中徹底地灌輸了“端上來的菜都要吃幹淨”這麼一種精神。
“量太多的話,剩下就行了。”
事實上,對於做得太多的飯菜,我想一定會有人這麼想。但是,在我的姐姐麵前提出這種主張的話——就必須要做好心理準備,承受迎麵飛來的怒罵和鐵拳。
因為絕對不能剩下所以演變成“雖然好吃但是太多了”的料理,達成了難吃菜的條件,像一堵高牆一般巍然聳立。
同時坐在我對麵,胃口深不見底,表情平和的——像怪物一樣的親姐姐,將我逼入絕境。
“女子要掌廚,男子要飽餐——這種道理,我認為是非常簡單易懂的。”
“……太古老了吧。再說你自己之前不都說這是死語了麼。”
“社會上的確如此。但如果你希望,我可以教你。就像母親教我一樣。”
“……那,如果我贏了姐姐,就讓你教我好了。”
“原來如此。就是說,你根本不想學是吧。你這蠢東西。”
“才不是呢。我的意思是我差不多也開始想學做菜了。真是小看我。”
對話在這裏停止了。這種心情正如學校配餐沒吃完,放學之後被留下來一樣。
沉重、漫長、難受……感覺胃袋好像在被重力拉扯。廚房裏,隻有使用刀叉的哢嚓哢嚓的聲音再回響。
“葉介……”
旁邊的紅緒神情擔憂地看著我。
我在心中咂舌。如果現在的我不中用到了這個地步,讓紅緒有這種眼神的話,這當然是天大的問題。
——我再也不想看到,紅緒哭泣的樣子。
我無視胃部的痙攣,加快了操作銀餐具的速度。
“嗚……”
蘸著醋蘿卜泥的第七塊牛排……將最後的一小塊放入口中,我輕輕地呻吟一聲。
“不、不要緊吧,葉介!?”
“還、還撐得住。沒問題……”
莉莉靠在我身邊,不安地幫我撫摸背部。
真不可思議,莉莉手掌碰到的地方真的感覺輕鬆了一些,讓人覺得或許真的擁有治愈的力量。
“真意外。說心裏話,我以為你會立刻繳械投降。”
“……啊?”
“我記憶中的葉介,應該並不是一個有如此食量的人。”
姐姐說話的表情有些驚訝。
以一定的節奏享用牛排的姐姐,也正好吃完了第七塊牛排。但是,顯然——看上去比我更加遊刃有餘。
不過我也還沒有到達極限。但是,在精神上已經——受到了相當大的傷害。
人類的食欲,會輕易地被一些許微不足道的原因左右。
特別是不為飽腹、“隻是為了吃而吃”這個理由,無故加劇腸胃負擔的暴食行為,會讓人的“心”以極快的速度受挫。
大吃大喝,也是和自己的戰鬥。除了要挑戰胃袋的極限,如果在壓倒性的食物分量麵前心生膽怯——也就到此為止。
“因為身體長大了。當然,飯量也一樣。”
“原來如此。以前連華凪都比你能吃。”
“呃……”
姐姐突兀地提出了華凪的話題。
……咦?說起來大約一個月以前,我記得姐姐在電話裏說有什麼關於華凪的事情要商量……可是,自從她回來以後從來沒提到過華凪的事。
具體情況究竟怎麼樣了呢……
“那是因為華凪和姐姐相近,都是體型小飯量大的類型。但是今非昔比啦,我不僅吃得多,身高也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