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人生五味(2 / 3)

大姐在家呆了兩天,與我在地裏割稻子,父母每天奔波於借錢之中。有一天晚上,爺爺來了,但笑兒沒來,爺爺和二姑來的。爺爺把兒女給的一千塊錢交給了父親。二姑拉高了嗓音說:“這可是爸的棺材本了,可全都給你們了!”母親坐在炕裏繼續給二姐縫棉被,直到爺爺和二姑出了門也沒有抬頭。

日子就這麼在憂慮,恐慌,平靜中慢慢過去。終於有一天稻子收割完了,我獨自收割完的。當我把那最後一塊巴掌大的田地收割完,大地便統一了。一片金黃的地毯變成了一列列的小稻草兵了,大地上空無一人,除了我。我坐在地頭,螞蚱在我身邊亂撞,有一隻撞到了我的手心裏,我差點抓住它,它的反應比我快了幾秒,馬上又跳到了別處,我看著它跳到一棵大的蒲公英上麵,然後又跳向別處了,那棵蒲公英好大,我站起來拿著鐮刀把它挖了下來,接著我又看到了一棵,又一棵,再一棵,我棵棵挖光了它們,帶回家去,準備讓母親把它們做成鹹菜,很好吃!到了家裏,我想起來了,母親不在家。我將它們扔給大白鵝,它們搶作一團,或許那是它們最想吃的美味。進了屋,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我自己燒飯,自己吃飯,忽然覺得蒼涼了起來,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嗎?一個人,什麼都是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可現在心裏怎麼就有點悲涼了呢?或許是二姐的病。我終於找到了自己並非冷血的證據,心裏覺得安慰了不少。

父母又回來借錢了,母親對我說,讓我跟笑兒一起去掰苞米。我說,我不跟笑兒一起,母親著急了,用手點著我的額頭說:“你二姐現在都這樣了,沒有錢,她就得死,你怎麼就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你怎麼都不如笑兒懂事?我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冷血的孩子啊!”我的眼淚在眼框裏做圓周運動,我說,我去跟大姐到市裏當服務員,行不?母親停了一下,擺擺手說:“別提她了,她在一個地方也不好好幹,老換,我都找不著她了。”母親坐在那捂著頭想了一會兒說:“等打完場,你去你老姨那兒,讓她幫你找個活幹!”我點了點頭說行。

5.儲藏

稻子在田地裏曬得差不多的時候,就被拉了回來,父親在房子旁邊的一塊菜園裏用石滾子把地壓得平平整整的,然後再灑上點稻草灰,反複地壓實,那塊菜園就變成了一塊光滑的足球場了。我們姐妹小時候常常被派去拉石滾子,一個在前麵拉,兩個在後麵推,在那塊地上反反複複地壓過來壓過去。我們去拉稻捆時,田地裏已經被車壓出了無數條深深淺淺的車轍了。這一年是李二大爺趕著毛驢車把地裏的稻捆拉回來的,他是個熱心腸的人,他說我們正在用錢,他不收我們的錢了。拉回來的稻捆,稻子在內,根部朝外地堆成圓形草垛,如同一個蒙古包。大人們口中的“打場”就是在這塊“足球場”上把稻子從稻杆上打下來。

今年的打場沒有了往年的熱鬧,因為今年母親沒有時間打理,隻好把它交給了別人打理。這些都是我不認識的人,我看著一個身材壯大的男人麵無表情地將一捆垛在高處的稻捆扔給下麵一個瘦小的男人,瘦小的男人把它拆開,分成一份份的平放在用木板搭好的平桌上,五六個男男女女手裏拿著“雙截棍”的兩個棍子,說是雙截棍,其實也有分別,這個“雙截棍”中間的繩子是固定在兩根小木棍中間偏上的位置的,這樣他們可以叉起那一份份打開的稻捆,有順序地排好隊伍來到機器旁,把那長滿稻子的腦袋用力按在飛速旋轉的齒輪上,直到稻穗全部被打掉下來,最後有人在機器後麵用木鍁把稻子裝進麻袋裏了。一切都那麼機械,沒有說笑,好像是木偶在機器上跳舞。父親把那些裝好麻袋的稻子放在了西屋裏,有些人家是放在倉庫裏的。可以在吃的時候拿出一袋去磨米坊把它們表層的稻殼磨掉,它們就變成了白白的大米了。沒有了稻穗的稻草就成了一年生火做飯,燒炕取暖的好材料了.父親把它們堆放在菜園的一角,四四方方的碼好,待用時一捆一捆的拿來用.有時候,快速的輪子也會把稻粒和草杆打碎了混在稻種子裏,父親就會在有大風的天氣裏用木鍁把稻子揚飛在空中,風把雜質吹走了,落下的僅剩下稻粒了。大人們把這叫“揚場”。每當看到那些被大風吹得飛散了的,飛遠了的稻屑,仿佛看到了漸漸遠去的人群,剩下的隻有寂寞了。就像這一年,大姐沒有回來,母親和二姐在醫院裏,隻有父親和我混在一群陌生人之中。沒有了我和二姐躲在草堆裏捉迷藏,沒有了大姐在機器後麵撐麻袋,更沒有了母親為忙活了一天的人們備完飯來喊叫的大嗓門。

打完了場,父親也沒有心情查一查今年是否是比去年多收了幾袋稻子,而我也在盤算著哪天動身去老姨家了。老姨家在縣城,自然沒有市裏繁華,或許母親覺得我小,怕我學壞了吧。老姨見了我,哭了一陣,自然是為著二姐的病。我在老姨家呆了幾天,便被安排在一家小飯館裏打工了,每個月三百塊,點菜,端盤子,洗碗,每天周而複始。

開了工資,我用有限的錢買了件衣服。第二個月,第二個月還沒有結束,我就接到了大姐的噩耗,她自殺了。她喝了整整一瓶的農藥,連同她那肚子裏的孩子一起去了天堂。老姨說,她是被拋棄了,那個開出租車的王八蛋,看上了別人,想要與大姐分手。他說,他已經不愛她了,但大姐卻已經懷孕四個月了。終於,在一個飄著秋雨的早上,大姐找去了他的家,他的父母正在打麻將。大姐說,她是他的女朋友。他那打扮妖豔的母親看了大姐一眼,說,你去那屋等他吧,他不知去哪鬼混了,什麼時候回來不一定。大姐走進了那個陰暗的掛滿美女圖畫的小屋,從棉襖的內層裏拿出一瓶準備好了的農藥灌了下去。

父親打來電話時,我聽到他的嗓子已經沙啞了。他說,二姐已經回家養病了,醫院的費用太高了。他讓我回家去照顧她,並且囑咐我不要告訴她大姐的事情。我用準備買那本喜歡的書的錢給二姐買了巧克力。回到家,二姐躺在炕上,臉色蒼白,我把巧克力遞給她,告訴她這是我自己賺的錢給她買的禮物,那時,竟覺得自己一下子很強大了。二姐接過巧克力,輕輕地說了聲謝謝,她那樣虛弱,全然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可以掌控一切的二姐了。是呀,有誰能掌控一切呢?如若有,那我願意去求他,求他不要讓大姐死去,求他讓二姐好起來,可惜沒有,就連爺爺信的二神也不能幫我們。

晚上,母親在進院子前止住了哭聲,我和二姐睡在西屋,已經閉了燈。父母親輕著腳走進東屋。月光下,我看見二姐睜了一下眼睛,然後又閉上了,睡著了一樣。天亮時,父母已經不在那屋裏了。二姐問我,父母幹什麼去了,我說,可能是去借錢去了吧,二姐打了一個寒顫,便不再說話了。天氣寒冷,二姐不能出去,鄰居們的閑言碎語似乎也被擋在了門外。二姐精神好點時,便下地走走,透過堆滿麻袋的屋子看向窗外,今年的麻袋顯然是沒有去年的整齊,或許是沒想讓二姐在這屋裏住吧,確實,母親想讓二姐在東屋裏住的,但二姐卻執意要住進這個屋子,她說,她想起小時候,這個屋子堆滿麻袋時,她和我在麻袋上睡覺的時候真舒服,雖然二姐現在已不能再睡在鼓鼓的麻袋上了。閑著的時候,我和二姐還會說起小時候,我怎樣怎樣地將平放在地上的兩麻袋搭成二姨家床的模樣;又怎樣怎樣地在滿炕的麻袋上搭起一塊木板鋪上被子睡覺,結果早晨起來額頭碰到了頂棚;還有大姐為了捉弄我們將小床上倒了水,好嚇我們說是我們尿了炕,結果她去倒水時被母親發現了,將她用掃帚打了一頓。說到了大姐,我有些接不下去了。我想要抑製住眼淚,可眼淚就要與我唱反調,想流流不出來,不想流卻擋不住。二姐笑說:“我還沒死呢!”我忽然就憤怒起來,對她喊:“你幹嘛死呀死的?你能戰勝那麼多事情,幹嘛不戰勝死!”她笑著把蜷著拳頭的手臂舉起來說:“我正在努力”!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