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姐的事最後是怎樣解決的,因為家裏沒人談起,那似乎成了一個秘密,隻是知道父母一下子老了,母親在炕上躺了很久,不吃東西。後來,母親也沒有曾經愛說話了,一下子變成了瓊瑤劇裏受氣的小媳婦,隻幹活,不說話。
6.變現
送公糧的日子到了,家裏似乎是最盼望這一天的,這意味著這滿倉的糧食很快就可以換成錢了。家家戶戶都找了拉糧的車,在糧庫外排出長長的隊伍,今天是這個村的,明天那個村的,很有秩序。糧庫的質檢員用尖管隨機插進哪一麻袋裏,取出一些稻子來驗等級,等級高的價錢高。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感到恐懼,因為總是有排隊等待的人,被過往的車輛撞死。因為那條路是國道,隊伍就排在狹窄的國道一側。有一年,有一個年輕男的,不知是哪個村的,被疾馳而來的大車碾壓了,車從他腦袋上壓過去,腦袋扁扁的就貼到了地上,車子沒有停,一路呼嘯著向東駛去。人們給他蓋上了白色塑料布,小孩子被大人領著離得遠遠的。我和二姐偷偷地去看過他,遠遠地白色塑料布隨著寒風左右搖晃,他靜靜地躺在那裏,孤零零地。二姐說她很想知道他壓扁的腦袋是什麼樣的,我也很想知道,可我們徘徊了好久,終究不敢過去,因為趕來的大姐告訴我們說,天黑了,那人的靈魂就出來嚇人了。我們望望已經沒有影的夕陽,隻好遺憾地走了,隻遠遠地回望了一次,看到他那笨笨的反毛棉鞋在寒風裏一動不動。
到了我們送糧的時候,父親便用大推車將西屋存放的稻子幾乎搬空了。最後一包糧食扛起來後,一隻大耗子竄了出來,在地上亂跑,父親喊:“打!打!打!”我迅速拿起掃帚邊追邊打。在東屋的二姐帶著口罩走過來喊住了我,叫我開門把它放出去吧,不要打死它。其實每年的這個時候,大姐,二姐和我都是會拿著東西肆意地追打著老鼠的,打壞了東西也可以賴在老鼠身上,既隨意,又盡興。我當然不願放過這個好時機,雖然,這一年沒有了大姐,二姐的加入。二姐繼續嘮叨著讓我住手,我則更下狠了勁地追打著那隻老鼠。西屋的西側是一排的木箱子,父親把那一排的木箱下麵打了與炕齊平的木架子,那幾個箱子坐在架子上,高高在上,架子下麵拉了一排簾子,放些雜物,老鼠就在那布簾子下麵竄來竄去,它似乎在跟我捉迷藏,一會兒在簾子下,一會兒又從靠牆一側的牆壁竄到箱子上麵,我有些氣急敗壞,掄起掃帚狠狠地打逃到箱子蓋上的老鼠,打到它了,它被我打到了屁股,叫了一聲,從高箱子蓋上竄下,我又趁機補了一掃帚,補的這一下,卻是最讓我後悔的一下。因為在我的補力下,老鼠竄到了開門阻止我的二姐的臉上,她順勢仰倒了下去。我慌了,隻聽見二姐“啊”了一聲。我過去喊她,她昏迷了,我抬頭想喊人,這時父親急匆匆推開外門進來了,看見二姐躺在地上,立即抱了起來,向外跑。我手足無措,剛要追上去,卻發現地上,剛才二姐倒下的地上,一塊血跡。
整個下午,又加整個晚上,我縮在高箱子下麵的布簾裏,害怕見到任何一個人,似乎家裏進來了人,又離開了,又進來了人,又離開了,我摒住呼吸,害怕被人發現。晚上,滿月射進來,我看見一隻老鼠竄了出來,可我卻並不害怕,腦袋裏隻是不停地閃現著地上的那攤血跡,我知道它就在門後,仿佛門後的是一個魔鬼,我抓起破布蓋住自己的頭,什麼都看不見了。
第二天,太陽在頭頂上的時候,小軍騎著自行車過來,喊我,他推開西屋的門進來,我被驚醒,從布簾下麵探出半個頭來,“你怎麼躲在那裏?大娘讓我告訴你,二姐昨天夜裏死了,他們現在都在市裏醫院呢,還要在那兒呆幾天,火化啥的。哎哎哎,洪月,你沒事吧?”我攤坐在地上,似乎頃刻間眼球翻轉了。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二姐!是我啊!小軍拉著簾子看著我說:“要不,這兩天你去我家吃飯吧,二姐沒了,你別再出事兒!”我說,小軍,你先走吧,我想自己呆一會兒。
小軍走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在房子裏,門口的血跡清晰可見,巨大的恐懼向我襲來,包裹了悲傷。我擦了擦眼淚,抓起書包,推開門閉著眼睛跑了出去。出了門,一路的奔跑,汽車站,火車站,將自己罪過的身軀深深埋在最黑暗的地方。
這十五年的歲月,我去了無數的地方,無數的鋼筋水泥堆砌的繁華街市。人潮擁擠,歲月匆匆,我在掙紮著漂泊,二姐卻始終鼓勵著我:“活出個樣來,才不枉此生!”似乎她忘記了仇恨,忘記了我的無知和任性,每一次在我的夢裏,都有著甜美的笑容;無數次的看見母親,都是在衣錦還鄉的光環下,我自豪地對她說,忘記二姐吧,我可以做得更好!
遇到邱明是個意外。那天,我去他工作的寫字間應聘倉庫保管員,在電梯口,他認出了我,他請我喝咖啡,告訴了我,家鄉的一切。
笑兒在那裏開了一家最大的米業公司,叫子孝米業,產品銷售了全國很多的地方,邱明的姐姐就在她那裏做財務總監;小軍考了市裏的公務員,去年當爸了;二姑家的兩個兒女都離婚了;爺爺還在,身體還很硬朗;那裏蓋了許多樓房,道路都加寬了;最後,他說了我的父母。父親一個人在夏天的稻田地裏鋤草,太陽毒熱,他昏倒了,扒在水池裏,等發現他時,他已經沒了呼吸!“至於你的母親,聽說她這些年一直在找你,她讓笑兒給她安了閉路,哪個台的新聞,她都看,聽說哪裏有傳銷窩點被端了;聽說哪裏打拐成功了;又聽說哪裏卡拉ok**女被解救了,她都會去細細的辨認,很怕把你漏掉”!我咬著嘴唇流淚,任憑邱明不停地遞給我紙巾,也不能將我的淚吸幹淨。他又接著說:“後來,笑兒把她接過到身邊,他們一起生活了,她還幫笑兒帶大了兒子。再後來,她有點神智不清了,有一次還把我姐當作了你二姐,她們是同班同學嘛,拉著她的手求她原諒,說是她這做母親的沒能耐,是她決定不要再繼續給她治療的,害死了她。要怪就怪她,不要怪洪月,讓她安全地回來吧!笑兒說,她最後是在憂思過度中閉的眼。”
還記得二姐的那句話:“子欲養,而親不待!”那是在那棵不結葡萄的葡萄樹下,二姐捧著書讀的這句話。我坐在葡萄藤邊似夢似醒,看著天邊匆匆的流雲,幻想著那未知的世界。可我卻不曾幻想到那未知的世界裏沒有了大姐,二姐,更沒有了父母!親人一個一個的消失,我獲得了自由,卻揣進了痛苦!
春風含著微笑而來,柳緒亂飛,新一年的春耕開始了,笑兒說,機器的耕種已經取代了人工,效率高了。可我仍舊懷念那遍野的人們彎腰的模樣,那上空飛旋的布穀鳥清脆地叫著,看不見它的影子卻聽得見它的歌聲,還有那笑得前仰後合的婦女們,那其中一定有母親。汽車在無盡的柏油路上緩緩爬行,陽光刺眼,車窗外大部分田地已被鋪上了綠毯了,窗前一片繁華的小鎮漸漸逼近。我站起來,遠遠地,看見一個身穿淺色職業裝的女士站在一輛黑色的轎車前,不停地看著手表,身旁車裏一個玩遊戲機的男孩。她看見一輛大客車開過來,立即注視了起來。那圓圓的眼睛,那濃濃的眉毛,是那麼熟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