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人生五味(1 / 3)

4.收割

豐鼓的稻子成熟了,壓得稻杆都彎了腰。又是一年的農忙時節了,這一年的農忙時節,我開始了又一種的生活感受,因為我綴學了。母親說,你跟我們去割稻子吧,我說好。金閃閃的稻穗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齊腰的稻穗將彎腰的人們掩藏了起來,個子高的人們露著一雙圓圓的屁股,站起來的人們將鐮刀把兒夾在腋窩下,拿著兩撮割下來的稻子將稻穗擰成一個扣,這樣就成了天然的稻繩,把割下來的稻子齊齊地捆在稻繩裏,一片稻田就這樣成了一捆稻捆了。

我家的田地就在那一片金黃之中,稻穗伴著一陣陣的清風,點著頭。田地裏的水早已幹涸,稻苗幹淨整齊地露著它們的根部,我們把它們齊根割下,捆好,我抓起捆好後它們濃密的頭發,將它們挨在一起放著,像一列聽話的俘虜。每一年的這個時候,我和二姐是不參加這割稻子的隊伍的,我們的任務就是"碼個子"。"碼個子"就是把這些捆好的稻捆挨在一起放著,形成一列小隊伍。突然就想起了學校裏的鞍馬,我和同學玩過這樣的遊戲,開始時是一個人彎著腰,手摸著自己的鞋尖,撅起屁股做鞍馬的樣子,另一個人做跳馬狀從那個人的背上跨過去,覺得不過癮便可以再讓另一個人彎腰做同樣的姿式與那個人並排著,或者三個人,四個人,多個人,那個跳鞍馬的人總能順利地跳過去,直到加得人數太多,跳不過去了,才與最後那幾個人一起倒在地上。後來,我和二姐在去"碼個子"的時候,就把那並排成一個小分隊的稻子當成了鞍馬,依次地從那鞍馬上跳過去,直到放得太多捆跳不過去時,才數著自己創下的記錄為下次的破記錄盤算著.二姐說,有突破才有意思.我們靠在稻捆旁休息時,她又說,她不想像母親那樣一輩子割稻子,一輩子牢騷。

父母還在前麵麻利地割稻子,麻利地用稻子係稻草繩,又麻利地將它們捆成一捆立在那兒。遠處的野草,有些枯黃了,有些腐爛在泥土裏,有些雖然已成了幹幹的枯杆,但仍堅挺挺地站在那裏。二叔家的小軍沿著幹涸的小壕溝急匆匆地走過來。他說,縣城的老姨打來電話,說二姐得了重病,要住院,要你們趕快過去。母親當時就放下了地裏的活去了縣城。晚上,小軍又來說,母親已經帶二姐去市裏的大醫院檢查。

第二天,我和父親仍舊去地裏收拾那些調皮的稻子,它們隨著秋風左搖右擺,不停地抖動著它們那豐碩的小肚皮,它們一個連一個,猴子撈月亮般地蕩著秋千,一條一條地爭著去搶別棵苗上的黃葉子,像是在比賽,卻又沒有勝負。“你在那兒發什麼呆啊?”父親在那兒問,然後遞過來一根用鐮刀削好的老黃瓜讓我解渴。我接過黃瓜坐在地頭上啃起來。“不知道你二姐現在怎麼樣了?也不知道到底得的是什麼病?”父親說。“二姐命好,不會有事的。”我安慰道。父親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話。太陽在西山的雲朵裏跳躍的時候,父親弄斷了鐮刀頭,隨後他就慌了,他說他要去二叔家去等電話,等母親的電話,不然他心不安。然後他顫抖著跨過幹涸的小壕溝,急匆匆地走了。看著他慌亂的腳步,笨拙的身體,忽然就想到了朱自清的父親。一隻螞蚱跳到我的臉上,把我的凝神打碎了,我有點討厭自己了,討厭自己為何不為二姐的病情擔心呢?這次老姨打過來電話,定是很嚴重了,是她學習累了吧?誰讓她那麼用功害得自己病了呢?我收拾了東西往回走,低下頭看見千千萬萬個硬土塊被我用靴子踩得粉碎,人影在我的兩側匆匆走遠,人們都在回家的路上,鄰居們路過與我打招呼,問我怎麼就一個人?我笑笑,說他們都有事在辦。我的感覺告訴我,四周沒有一個人了,我反而覺得舒服起來。我沿著小徑低頭向前走,邊走邊聽著靴子“咯吱,咯吱”發出幹脆的響聲。一個人身體溫熱的體溫漸漸靠近,我抬起頭,笑兒一手拿著鐮刀,一手提著暖壺站在壕溝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低下頭繼續走,我的記憶裏,我們沒有說過話,她除了與父親說過話,其他人,都好像跟她絕綠。與她擦肩時,她喊了一聲我的名字。她有點緊張地問:“二姐,二姐她得的什麼病啊?”她那一聲“二姐”讓我很意外,她從未稱呼過我們,但現在她叫了聲“二姐”?我是羨慕?嫉妒?恨嗎?總之,心裏很不舒服,憤憤地回了一句:“不知道!”然後,就把她的影子狠狠地甩在後麵了。

回到家裏,父親在東屋裏抽煙,滿屋子的煙,能見度或許隻有一百米吧。我打開窗戶放煙,偷眼看了看父親,父親的臉上有水珠!不知道是淚?是汗?我準備去廚房,父親突然說:“你二姐的病確診了,是白血病!”白血病!白血病!我在心裏默念了幾遍,我知道姥姥家鄰居小二,死於白血病,但他是個十歲的孩子啊,二姐已經快18歲了,怎麼還會得這種病?“會不會整錯了?”我問父親。父親猛地抬頭,憤怒地看著我,“整錯!我他媽地倒希望是他們整錯了!”說完便將煙頭狠狠地甩在地上,然後雙肘杵在膝蓋上,雙手捂住腦袋,使勁地擠按。我被父親這一嚇,便逃到了廚房,坐在稻草堆上呆愣了一會兒,仿佛靈魂出殼了一般。白血病!白血病!白血病!那是個治不了的病!那是個不能治的病?二姐竟得了白血病!那個父母的心尖,品學兼優,洪家光宗耀祖的人得了白血病?為什麼我心裏竟感覺著那是一出笑話?洪梅,你得了白血病?你要離開我們了?我努力地想讓自己擠出點眼淚來,可是終究不能。心裏反而有些恨她,你什麼都有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別人想得而得不到的東西,可你現在說走就走?把一切都帶走?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你是老天派來折磨我們的嗎?你這個混蛋!為什麼我不曾擁有你擁有的?哪怕是得病?

第二天,我依舊天剛亮便去收割,母親中午回來了,帶著父親四處去借錢。稻田依舊還剩那麼多沒有收割,太陽依舊毒熱,我依舊如個木偶般勞作,夕陽依舊,螞蚱依舊,笑兒也依舊站在壕溝旁邊等著我。這次,我沒有等她問我,便告訴她,二姐得的是白血病。她說她知道了,是聽二姑說的。然後她笨笨地從衣服兜裏拿出個花布,打開,裏麵包著幾百塊錢,她遞到我手裏,說:“這是我掰苞米賺的錢,我都沒花,給二姐治病吧!”我沒有接,而是看著她的眼睛,又大又圓,清澈真誠,她的眉毛又濃又黑,清晰秀長。她見我不接就塞到我手裏,轉身要走。我“哎”了一聲喊住了她,她回頭看著我,我問她:“為什麼?”她低下頭低低地說:“雖然二姑說她是個壞心眼的人,我以前也不喜歡你們,但我現在不想看到二姐因為沒錢治病而死。我的雖少,可總還能當些用處吧。”說完,她走了。我發誓,那是我第一次聽笑兒說那麼多話。

回到家,母親手裏拿著一遝錢,靠在炕頭牆上發呆,見我回來說:“自己整點啥吃的吧。”我把笑兒的錢遞給母親,告訴她是笑兒給的。母親刹時愣在了那裏,十多分鍾的時間,她就那麼地彊著,如同一尊雕塑。父親回來打破了她的沉默。母親問他借來多少錢?父親從衣兜裏掏出兩疊錢來說:“這些是老二的,這些是大姐的,明天去老三那兒看看。”

大姐在閉燈前回來了,一進屋便問:“洪梅怎麼會得這病?能不能治啊?”說完就流下淚來。母親沒有回答她,而是看了看她嚴肅地問:“這麼晚了,你怎麼回來的?”大姐擦著眼睛低聲說:“有人送我!”“男的?女的?”母親逼問。“男的”。大姐說。“他家是幹什麼的?家裏幾個孩子?他是老幾?”“做買賣的,就他一個獨苗!哎呀媽呀,您查戶口呢?洪梅這事這麼大,您還有閑心問我這點小事兒呢?”大姐不耐煩地說。母親生氣地警告著說:“我告訴你洪霞,你倆處對像可以,但可別在訂婚之前幹出格的事!聽見沒有?”“聽見了!”母親平靜了一下心情問:“拿回來錢沒有?”大姐從衣兜裏掏出幾張百元紙幣,說:“這幾個月攢的就這麼多了。”母親皺著眉頭說:“告訴你省著點花,攢點!怎麼就攢這麼幾張?”大姐分辨著說:“您說得倒輕巧,在市裏幹活,你不穿點,不打扮點,一看就是個土老帽,都沒人願意答理你了。”母親白了大姐一眼轉過頭對父親說:“你去跟老二說說,讓洪月去他那裏幹得了,工資好說,少點沒關係!”父親側著腦袋無奈地說:“我問過小娟了,她說她現在效益不好,小軍快考了,她也是緊得慌,現在她都是自己在端盤子,找不起服務員了。”母親火氣上來說:“成天在那哭窮!她家住得起二層門市樓,能找不起服務員?真是到了有事兒時,能躲多遠躲多遠!”父親說:“好了,明天還得去借錢,早點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