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一個小村莊待避,有人把車窗打開,一股新翻的泥土的氣味飄過來,遠處幾個人在平整的土地上勞動著,太陽照在他們的脊背上,一個人直起腰看了看太陽,像是對其他人說著什麼,其他人聽了哈哈大笑,一個人笑得後退了幾步被一個什麼東西拌了一下,摔了跤,其他人笑得前仰後合。
家鄉的人們是不是也在這樣的忙碌著呢?或許,他們應該是在熱得像蒸籠的塑料大棚子裏給巴掌高的稻苗澆水吧?或者在空曠的田野裏用拖拉機翻著地?再或者正等待著水庫放出來的水慢慢從小壕流向自己家的田地?也或許是正在泥濘的水池邊加固一個池塘與另一個池塘間的小路?十五年了,他們是否還在重複著這樣的工作呢?或許現在什麼都是機械勞動了吧?十五年裏,我沒有回過那裏一次,那裏的悲傷與歡笑,變化與成長,我都不再熟悉,記憶裏隻剩下一片片金黃的稻田,齊臀的稻田裏或怒或笑的人們,揮舞著鐮刀,秋風掀起他們彎下腰來露出的衣角,他們偶爾站起來,金黃的稻田晃得他們眯起眼睛,他們向遠處一片被稻田包圍著的村莊看去,看看自己的家是不是煙囪上冒著煙,是不是有人已經為他們做好了飯菜?
1.孕育
我的家鄉是北方一個產水稻的小鎮,家鄉不大,順著一望無際的稻田看去,可以看見遠方隱隱縹緲的小山,那裏似乎是一塊天然的平原,沒有高山,沒有火車,隻有一片片平坦的稻田。然而,家鄉的人們已經習慣了那裏的環境和生活。每年三,四月裏,人們便將上一年儲存的稻種拿出來,用水浸泡,讓它們吸飽了水,然後將它們包好放在小火炕上,給它們溫暖,讓它們發芽。如果幹了,就馬上給它們灑上水,如果熱了就打開來給它們透透氣,如果冷了就給它們蒙上棉被,如嬰兒般嗬護著它們,因為那便是他們一年的莊稼了。他們還要緊防著自己家裏的小搗蛋們對它們進行傷害。
在我的家裏,我和二姐就是這樣的搗蛋,趁著父母不在的時候,騎在那堆得成小馬背的稻種包上,前後搖晃,做騎馬狀。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得來父母的一頓訓斥,但這樣仍讓大人心疼不已,因為那些剛剛發出來的小嫩芽往往已被破壞了不少。後來,媽媽有了個幫手——大姐,她像偵察員一樣監視著我們,我們就真的不敢就範了。我們給了她一個稱號——叛徒!這樣的稱號我們是從那台十四寸黑白電視裏學來的,那個時候,有電視機還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家的電視機是住城裏的二姨給的,他們隻用了幾個月便換彩色的了。我們除了看動畫片的時候是意見統一的,其它時候我們都是爭吵的。有一次,我跟二姐為了搶台,我竟用那未剪指甲的小黑手把二姐的手抓得流了血,二姐“哇”的一下哭了起來,母親跑過來,看了看一臉慚愧的我,無奈地說:“你們這幫小冤家啊!生你們這麼些玩意幹啥啊!隻能讓人操心!”當時的我,隻是意外,母親為何沒有打我。再看看母親的眼神,讓我陌生,不懂。母親常說,她嫁給父親時,父親什麼都沒有,隻給她家打了筐魚,她就嫁了。跟他真是吃了半輩子的苦了。每每聽到這兒,父親總是卷著煙卷不作聲。母親說,她當年也是個熱血沸騰的青年,也想像著要過發家致富奔小康的生活。生下了大姐,奶奶的臉色難看了,父親沒有看一眼便下地幹活去了。生下了二姐,鄰居們的笑話多了,父親在房門口抽了一下午的煙,後來父親也不跟鄰居們去打小牌了,吃過了晚飯便背對著兩個哭鬧的孩子睡下了。母親悄悄在夜裏流淚,暗暗的起誓,我不信就生不出兒子來!後來,我出生了,還是一如既往地女孩。為了我的出生,父母付出了代價,首先是罰款,然後是抽地,把家裏僅有的那些田地抽得所剩無幾。所以到了笑兒那裏,隻能是悄悄地生,結果就是,她被送人了,因為是女孩。父母把笑兒送給了爺爺鄰居孫大娘,她生不出孩子來,前些年被丈夫休了,一個人孤苦伶仃,大姑說她一定會對孩子好的。可是,後來,孫大娘得病死了,笑兒又成了孤兒,母親又給她找了一個有錢的人家,可爺爺和二姑攔著不讓再送人,結果,笑兒便與爺爺相依為命了。母親在伍兒夭折的那天,便決定再也不生了。伍兒是個白白的男孩,他出生那天,父親抱了好久,臉上也漾出了褶菊,母親終於長出了一口氣。記得那段時間,家裏來了好多的客人,都帶來了禮品,我們也可以喝到甜甜的麥乳精了。可這樣的“好生活”隻維持了兩個多月,有一天,伍兒臉色發青,嘴唇抽動,等抱到醫院時,身體已經涼了。一提到這事兒,母親總是感歎地說,這輩子就是沒兒子的命啦!強求不來呀!說完便簌簌地落下淚來,每當這個時候,二姐總會拿著毛巾站在母親的身邊為她擦淚,母親都會把她抱得很緊很緊。那是我最羨慕的時候,我多想也像二姐一樣地去給母親拭淚?可偏偏就是動不得,隻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著母親和二姐落淚。
2.成長
春天裏,風還很大的時候,我們家裏就要給新發好的稻種“蓋房子”啦。那是在自家房子旁邊的小園子裏開辟出來的一塊為肓苗準備的塑料大棚子。架子是竹製的,三四年才重新搭建一回,每年都要做的工作僅是把那大片的厚塑料布用繃帶固定在竹架子上,這樣大棚子裏麵就成了一個溫室了。大家一起把發芽的稻種子灑在灑好了細土的秧盤裏,然後再用肥料調好的細土把它們蓋好,像蓋被子一般。然後再把它們一盤盤的擺放在“溫室”裏,最後,給它們澆水。我呆在水籠頭前等大姐,二姐把長長的管子遞到了父親的手裏,便把那水籠頭擰開,那邊的父親就用大姆指蓋住半個水管,讓水細細遠遠地流到每個小苗上。澆水的過程是持續又漫長的。母親每天的早中晚都會去棚子裏觀察,土幹了就要澆水,天氣熱時還要加澆,還要細細體察大棚內的溫度,過熱了還要通風,不然不僅小苗會生病,人在裏麵也會中暑。記得那年,母親和父親去稻田地裏,把用拖拉機翻好的地用土牆隔成一格一格的水田格子,所以把澆水的任務交給了我們三個,我那時還很小,所以可以自己一邊玩。我搬了個小板凳抱著棚子中間的木柱,看著她們兩個人學著父親的樣子輪流澆水,因為水一會兒就會變得很涼了,拔手了,就會受不了的,二姐說。五月裏的小苗,綠油油的,都如兩個手掌那樣長了,一片整齊密密地綠,看著真讓人舒服。太陽光通過塑料大棚折射到身上,暖和極了,沒有風沙的撲麵,隻有暖暖的晴陽,讓人昏昏欲睡,我終於抱著柱子睡著了。當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小診所裏打吊瓶了,母親在旁邊陪著我,她說我中暑了。後來,我聽說大姐挨了打,二姐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