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1(2 / 2)

所以軹邑雖小,卻常常有富商巨賈與達官貴人們絡繹往來,前者經營的貿易往往必須從此出關,後者則往往是打著前來巡視關防的旗號,順便一覽太行風光,有時甚至會偷偷越過邊境去采購些鄰國的新奇貨色,領略一下別樣的景致。

他們的鞋子都很好看。

不僅如此,因為貴客們總要在軹邑停留一陣子,所以他們往往還帶著專司鞋子事務的屨人,掌管著成箱甚至整車的鞋子。

天氣好的時候,屨人便會爬上房頂,將那些鞋子一一晾曬出來。

這也是弟弟難得離開門口的時候。

他對貴客們停留的處所和屨人們晾曬鞋子的時間都了若指掌,從來不會錯失這樣的大好機會。

可每次回來之後他隻會頹喪地跌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然後發上更長時間的呆,臉上的表情也更泱泱不樂。

母親的眉頭也會皺得更深。

我卻很同情他。

畢竟喜歡鞋子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過,我甚至常常覺得他隻是從小看多了我和母親做縫紉,才會養成了這樣的怪癖,或者等他年紀大一點,娶了親,做些營生,也就會自然消失了。

而且這個年紀的少年,在軹邑這麼一個屯紮重兵的地方是難得安生的,他們多半好勇鬥狠,還常常糾集在一起幹些不法的勾當,相形之下弟弟聶政隻是個安靜羞澀的少年,勿須為他擔心。

尤其是我們這樣孤兒寡母的人家,更是難得。

所以我有工夫的時候,常常陪他坐在門口,或者跟他一起去看屨人曬鞋,手頭有餘的時候還會偷偷給他些零錢,讓他去買一兩雙心愛的鞋子。

弟弟也因此格外喜歡我,樂意與我親近。

可我從來沒有走進過他的內心。

我從來也不知道那些鞋子有什麼讓人著迷之處,雖然它們都很漂亮,作工也很細致華麗,但一定要配著同樣細致華麗的衣裳、首飾、車駕、官邸……還有人,一定要配上同樣漂亮的人,才能散發出真正奪目的光彩。

可那些穿著華麗、車駕煌然的巨蠱或者大員們卻多半形容猥瑣,有時甚至麵目可憎,簡直是白白糟踏了這些東西。

弟弟聶政卻全然不關心其它的東西,他的眼中隻有鞋子。

仿佛除了鞋子,一切都不存在,也不重要。

在他心中,另有一個世界。

我雖然常常陪在他身邊,卻總覺得他離我很遠很遠,遠至不可觸摸。

但他始終是我最親愛的弟弟。

所以一切都不重要,隻要他開心就好了。

如果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也許一切真如我所料,漸漸長大的弟弟在母親的安排下娶了親、生了子,步入真實的人生,身邊和心裏都充斥了纏人惱人的瑣事,鞋子也就會變得越來越不重要了。

最終他會成為一個平凡而幸福的普通人,混跡在芸芸眾生之中,一生的日子如光亦如電般疾馳而過,然後在兒孫們的簇擁下平靜地死去。

年少時我們都不會甘於這樣的人生。

現在看來,這卻是世上難求的運氣和福氣。

可惜那時的我們都不懂。

那時的我們都懷著對未來的朦朧憧憬與無限熱情,並對自己更充滿了盲目的信心。

尤其是像我和弟弟這樣看似平和羞澀、不言不語的人,其實私下裏也常常被自己身體裏蘊藏的渴望與力量嚇到。

其實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所以最終我們什麼也沒有得到。

但我還是覺得,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

是天意讓嚴仲子來到我們麵前。

然後,改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