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弟弟,我們很快就要到家了。
我在心底默念道。
地平線上已經出現了太行山逶迤的輪廓。
第一道山口——軹關陘裏麵,就是我們的家鄉。
軹邑,深井裏。
十年前弟弟帶著母親和我,趁著星夜悄然潛出了山峪,頭也不回地逃向遠方。
沒想到,如今我們又回來了。
母親和弟弟都沒有說話。
他們一如當年出逃時那般靜默。
隻不過是在骨壇裏靜默。
我輕輕撫mo著懷裏這兩個漆黑的壇子,希望能感應到他們魂魄的震蕩。
可什麼也沒有。
連一絲風也沒有。
隻有熱烈的陽光炙烤著大地,龜裂的紋路四下延伸開去
我忽然覺得很累。
這些天晝夜兼程從韓國一路趕來,人像麻木了似的,隻想走,走,不停地走,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眼看就到軹關陘了,我的腳卻忽然脹痛起來。
我低頭看了看,一雙堅實的革履竟已四處磨穿,從那些孔洞裏露出的腳也已千瘡百孔,青紫相間,有些創口還滲著縷縷鮮血。
這是弟弟留下的堆積如山的鞋子裏看上去最結實的一雙了。
若不是我需要一雙足夠結實的鞋子陪我跋涉千裏,我會將它與而其它的鞋子們一起隨弟弟的屍身焚化。
那麼多的鞋子。
各種各樣的鞋子。
整整燒了三天三夜。
終於它們的灰燼和他的骨灰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這也該是弟弟的心願吧。
可如今這雙鞋子也已經形銷骨立,待走到深井裏隻怕就要灰飛煙滅了。
原來世上的一切終要歸於塵土。
所有人也終要回到生命的原點。
萬般皆是空。
那萬般的人生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倚著路邊的一塊石頭坐了下來,將骨壇輕輕放到地上,疲憊地伸直了雙腿。
好累,好困。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
我仿佛看到了弟弟正朝我走來。
十六歲的弟弟麵孔清秀,身材頎長,常常半低著頭從深井裏的青石巷道上匆匆走過。
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裏,去做什麼。
問他,他也不會說,隻會停下來羞澀地笑笑,笑得讓人也不忍再追問下去,隻能無奈地擺擺手,讓他靜靜地走開。
除非我叫他,他才會綻開欣喜的笑顏,小步快跑過來,湊在我耳邊低聲道,姐,我保證你沒見過這樣的鞋子,真的。
弟弟叫聶政,我叫聶荌,我們和寡母一同生活在深井裏。
父親過身後留下了些家產,我和母親再做些紡績女工,足以貼補家用。
我們的日子一直過得很平靜。
直到弟弟的怪癖開始顯現出來,並愈演愈烈。
他忽然開始對鞋子著了迷。
開始是他自己的鞋子,然後是我的鞋子、母親的鞋子、鄰居的鞋子、鞋店的鞋子……所有的鞋子都讓他深深癡迷,不可自拔。
當母親也從溺愛中覺醒,不再肯給他買各種鞋子之後,他便天天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盯著往來的人們腳上的鞋子。
我說過,深井裏在軹邑,而軹邑就在太行八陘之一的軹關陘裏。
軹,就是一輛車。
軹關的意思就是通道僅當一軹的險關。
陘,就是東西橫貫、出入山穀的關隘。
合起來便不難看出這個陘口是當然的兵家必爭之地,於是魏國便在軹陘口修築了一座駐軍城堡,就是軹邑,專司防守這個重要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