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簡直不能說是一副麵具。
乍一看,就是一張活生生的麵孔——當然,畫像是素描,沒有著色,實物是白銀鑄造,如果也沒有上色,看起來應該沒有那麼逼真。
所以單從畫像上看來,憔悴就是一個很正常而美麗的文弱女子,雖然也著布衣,但看得出頗花了心思,看上去都素雅而合時,身材比不悔要矮小纖細些,且毫無咄咄逼人之氣,也全不似個江湖人,倒頗有柔媚動人的姿態——不說明的話,添上數枝竹或蘭,上款下款,再蓋個印,就是一幅清幽別致的仕女圖。
真可惜,如果那不是麵具而是麵容,她就是我見過的最正常的江湖人了。
但那確實是個麵具。
於是所有其它正常表現隻讓人更覺詭異。
還有憔悴這個名字。
據說曾經有位前輩叫“恨滿天下碎心人”,雖然好像功夫也猛人也酷,卻隻讓我覺得好笑——誇張了的痛苦猶如吹脹的氣泡,難免顯得輕浮,且根本經不住輕輕一戳。
不悔與憔悴的麵具也有此功效——居然還是兩個學佛的人,如此著相——名字卻略勝一籌,一個人如何能“恨滿天下”呢?至多也不過斯人獨憔悴罷了,而能夠不悔不怨,也就算沒有白白憔悴。
她們的故事,未必會比碧樹西風的更曲折,卻也許更值得尊重。
但尊重歸尊重,我還是必須置她們於死地——心中隱隱有一絲不忍,畢竟都是女人,如果兩個女人願意戴上永遠的麵具,並相依為命地活下去,隻能說明她們其實尚未絕望,仍在等待某個人或某件事的來臨。
她們在等什麼?
我忽然意識到,這也許就是她們隱藏甚深的死穴所在,而唯一可以追尋的線索,大概就是憔悴所戴麵具的容貌。
但這麼明顯的線索,為什麼藍先生開始竟沒有隨資料一起給我呢?
藍先生的回答很簡單,如果那是憔悴本人的相貌,則她何須戴個麵具多此一舉?如果那是關聯到她們的秘密的人的相貌,她又怎會大大方方公開戴了幾十年?
話是有道理,但我還是希望就此進行調查。
藍先生也沒再說什麼,居然真的就著人去調查了——指揮若定的感覺真好,我終於多少擺脫了受控的壓抑,還嚐到了些小控製別人的樂趣。
當然,這種控製不過是假象,但我沒來由地相信,總有一天自己會真正控製許多人和事。
我腦子裏忽然充斥了毫無根據的自信與勇氣,並以同樣氣吞天下的架勢吃完了午飯,藍先生就拿回了結果。
結果證明了我是對的。
那是一個真人的容貌,而且極可能是憔悴的真實容貌,或者容貌被毀前的樣子。
程淺如,京城名伎,容貌端麗,工詩書,有大家風範,十六歲成名,十七歲被新科舉子楊某贖身,旋即下嫁,成親當日,楊家忽起大火,損失慘重,洞房中的新娘也不知去向,人多猜測為亂中被拐走,尋訪數年不見,舉子懨懨成疾,一病而亡,楊家也從此沒落。
程淺如是個極有心計的女子,所有與人酬答的詩詞或信件均有記錄,贖身下嫁前竟按圖索驥般以重金向恩客們一一收回並銷毀,因此失蹤後什麼也沒有留下,僅存的一張畫像是那位倒黴的丈夫為了尋找她而親手畫的,曾經貼滿了京城,但後來也多被雨打風吹去了,偶有好事者留下一張,又輾轉落在落魄文人手中,用做了風月小說內的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