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在祈城待了一個星期,陪我媽過完了生日,跟她一起逛街,陪她買了禮物——當然是花她的錢,她嘲笑我太窮,不肯讓我買東西給她。
但我還是偷偷地訂了一束鮮花,在晚飯的時候送了過來,我媽收到後毫不掩飾她的高興,抱著那束花,把臉埋在花的後麵,一笑,滿臉皺紋都擠了出來。可是那皺紋出奇得好看,像縱橫交錯的虛線,標示著年輪與宿命。
她預計錯的是,我爸沒有忘記她的生日,不僅沒忘,還親自跑過來跟我媽祝賀,帶了一件土兮兮的、花花綠綠的裙子,我媽一看就丟進角落裏了,還不忘損他:“就你這點兒品味還能找到女人跟你結婚?真不容易啊老艾!”
我爸隻是訕訕地笑,搓著手說:“我哪敢跟你比,工資什麼數目你又不是不知道,也買不起太貴的禮物,你不喜歡就算了,反正我心意已經送到了。”
雖然是互相數落,但我知道他們倆都挺高興。我們三個人和和睦睦地吃了一頓飯,就像很多年前一樣,各自夾著自己的菜,各自聊著各自的事,偶爾穿插一些大家都認識的人的事。我媽果然是已經不再生爸爸的氣了,聊起嬰兒有多難對付,我媽也跟著給點經驗,說:“小孩如果又不是餓又不是生病還要哭的話呢,就丟在一邊別管她好了,她就是想找人抱而已,沒人理她她就不哭了。”
我爸和我同時尖叫:“你怎麼這麼狠心!”“難道我小時候你也是這樣對我的嗎?”
我媽翻了個白眼,慢悠悠地道:“我帶孩子的時候你怎麼就不嫌辛苦?半夜哭了你連翻個身都不肯,現在倒是學會關心老婆了?”
我大聲抗議:“啊啊啊我現在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啊,我缺少關愛!我控告你啊!”
“你不是一樣活得好好的嗎?少胳膊少腿了嗎?你這麼煩人,我沒把你丟出去已經算對你很好了!”
我爸為我證明:“誰說的,子曰小時候乖多了!”
“就是因為我不理她她才乖的嘛!”
得得,她什麼都有道理。
吃完了飯之後我媽去打牌,我一個人去散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當初的廣場。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廣場重新修過,正中央加了個音樂噴泉,一到晚上八點就會噴射出來。我在廣場坐了一會兒,繼續往南走,經過小時候念書的學校,那裏是一條有很多榕樹的小路,夏天的時候大家都喜歡走這條路,樹葉攀著樹葉,把整個天空都遮住,隻露出星星點點的陽光落在地上,像是會跳躍的精靈一般。就是在這裏小島他們常常吹著口哨騎著騎著自行車經過,每次看到我猴子都會朝我大叫一聲:“艾子曰!”
當然我從來沒有回過頭。
也是這條路,我跟時漆一次次地走過,他的腿長,所以走得很快,我一不小心就會落在他身後,有時候他發現了,就停下來,轉過頭等我;有時候他沒發現,我就會大聲喊:“你不要走那麼快啊!”
就是這條路,他告訴我,海星其實是沒有腦袋的、人身上有很多沒用的肌肉或器官、很多搖滾樂歌手都在27歲那一年死亡、約翰列儂的妻子叫做小野洋子、梵高的弟弟叫提奧、馬克思用一片鏡子跟燕妮表白……
這些有趣的知識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看來的,我總是聽得津津有味,覺得他很博學。認識了他,我才知道世界有這麼大,有的人十四歲就可以結婚了,有的人可以娶很多個老婆、有的人住在冰做的房子裏、有的人吃不飽飯、而有的人可以買一艘航空母艦。小時候人人都想環遊世界,而隻有他做到了。他也許已經見到了那些十四歲就結婚的人、娶了很多個老婆的人、住在冰做的房子裏的人、吃不飽飯的人、以及擁有航空母艦的人。這麼多年他走過這麼多地方,而我還停留在原地,幾乎是一動不動地等著他。
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其實我追隨過他的步伐,就在他消失的第一年,寒假,我收到他從雲南寄過來的明信片,就一個人去了雲南。大理古城不過是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地方,以人民路為主,周圍都是民宅。我每天在人民路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期望有一天能夠遇到他。那條路長1500米,一個來回是3000米,一個星期是21000米,我就這樣走來走去,曬著高原的太陽,吹著冬日的冷風,等著他出現。
而回到學校後我才發現他又從別處寄來了明信片,日期剛好是我抵達大理的那一天,我拿著明信片跑到語言學校打聽了半天,才知道郵戳是來自緬甸的。那時候邊境很****(似乎這些亞洲小國總是在打來打去),我心揪了一下,直到很久之後再收到他從印度寄來的明信片才放下了心。但從此我變成了地理和時政新聞的愛好者,哪裏地震或海嘯一下我都會擔心,害怕時漆會不會在那裏。每年生日和新年,我都許願祈禱世界和平,我的大學同學還嘲笑我怎麼許那麼無聊的願望呢!他們隻是不知道,因為一個人,我開始心懷世界,每一個地方有死亡的消息我都會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