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性情大變的未婚夫
大雪密實地下著,無聲地慰藉著京都渴水的土地。日色昏昏,視野暗淡,便是宮中內監宮女們也減了出行,早早回殿宇之內,給各主子點上幾盞明燭。
沈襄君在風雪中裹緊鬥篷,目不斜視地沿著宮道往出走。此時碧瓦朱甍盡銀裝,足下之路如白毯鋪陳。她每落足,厚實的雪便在靴底細膩地輕響。
“娘子,當心路滑。”侍女虎魄一手執傘、一手攙緊了她,一麵細細地叮嚀。
沈襄君沒有應聲。她神態照例是沉靜,步調從容。倘有過路宮女認得她向她道句好的,她甚至還將唇牽出一弧,頷首示意。
隻有虎魄才知道沈襄君與她相觸的那隻手早已冰冷無比,指關節用力攥得青白,還在發抖。她的主子正咬緊了牙關,以免從齒縫中泄出半響低嘶。
這是超位麵的痛苦,違逆天意的天罰。
沈襄君的五髒廟像有生鏽的鐵器在割攪,她的口舌中已滿盈腥甜之氣,每一步邁得都如履荊棘叢;好在宮門近在咫尺,核過永樂殿的腰牌,沈襄君總算登上了馬車。
虎魄紅著眼睛去順撫她的背脊,吩咐車夫:“快,去國師府!”
沈襄君啞嗓出聲:“別……去。”
虎魄急得快要跺腳:“娘子!”
侍女的聲音在耳邊似乎越來越飄搖。沈襄君忍著痛,斷斷續續地把字句從喉嚨裏撕出來:“天色……晚,孤男……寡女……不能去。”
虎魄想說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這個!但是又記著沈襄君多年的吩咐和告誡。
她家娘子說,她們正在與天鬥,行差踏錯,就萬劫不複。
虎魄隻得命令車夫道:“回府。以最快速度!”
沈襄君將自己蜷在馬車的一角。她的鬢發已教冷汗洇成了一團,眼前的景象似乎正飛速向後逝去,腦中開始不甚清明,隻隱隱約約聽得虎魄哭著問:“……為什麼……這樣的罪……”
世間大抵是沒有為什麼的,傻虎魄。
天道給了我這樣一個好出身,大抵是嫌給的多了,便要討一些回來。不過如此而已。
天罰在她的骨和肉中發著威怒,她的思緒在接近極限的痛苦中下沉、下沉,倒流回一切的開端:三年前的那個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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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明十五年的六月,沈府。
沈襄君彼時十五歲,與大多數貴女們一樣,是性情矜高、才情出挑的閨秀,亦是扶風沈氏這個簪纓世族預備聯姻其他大族的棋子。
比姊妹們好上一點的是,她多了幾分清冷神姿,又是嫡出。便早早訂下了親事,說與了同為五世家的禮部尚書長子,秦璧如。
秦璧如容貌端方,性情溫良,與她年齡相仿且青梅竹馬。二人年歲漸長後礙於男女之防不常見麵,但婚事既定,沈襄君便不作他想。
這天秦璧如來拜見父母。沈襄君的父親——右金吾衛大將軍沈翩——便一並請沈襄君出來相見,道。
“六月正是芙蓉當季,府中開得正好。你二人多日未見,不妨去走走看看。”
父親是好意,沈襄君笑吟吟欠身謝過。於是領著從小侍奉的丫頭虎魄,和秦璧如一起往府中碧湖邊上去。
走到一半時,秦璧如突然說腰間玉佩丟了,打發走了貼身小廝去找。沈襄君問要不要緊,秦璧如隻答不礙事。
到碧湖邊,湖風陣陣、芙蓉搖浪,淥波淺漾,又播來滿潭芳馨,沈襄君見了心中怡然。
秦璧如笑意溫潤,提議道:“容漪妹妹擅琴,如今佳景隻好,我可有賞景聽雅樂的福氣?”
容漪是沈襄君的字。沈襄君欣然:“正有此意。”
便打發虎魄去弄素琴一張,丫頭領命去了。她便轉來,與秦璧如四目相對。
“仲瑤兄打發走了下人,想與我說什麼?”
仲瑤是秦璧如的字。秦璧如垂目低睫,難以啟齒的神容。
“我想,”他慢吞吞地說,“退婚。”
湖風在二人之間無聲地吹蕩而過,一時沉寂。
沈襄君心中沒什麼波動。她與秦璧如雖有少年友誼,但沒有男女之情。大虞的民風又比較開放,若是男方有愧在先,女子(尤其是出身好的世家女)被無故退婚不會受到影響,反而是無故毀約的一方會被戳脊梁骨。
“緣由呢?”
秦璧如滿麵赧顏:“我……我心悅另一個女子,不能應約娶你了,容漪妹妹。”
沈襄君頷首:“你我多年未見,這也是人之常情。……那位娘子是?”
秦璧如低下頭:“她隻是平民浣衣女,論出身,自然是不及容漪妹妹的。可我心悅她已甚……”
沈襄君無動於衷:“既然如此,適才我父親當麵,仲瑤兄為何不講明?”
秦璧如沒有說話。沈襄君了然,這是他心中害怕,要她去說的意思。
這便沒有什麼道理了。要移情毀諾是你,要承擔後果的自然也是你。叫我去擔責算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