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是最不頂用的一個
臘月二十。凜風正緊、濃雪潑地，天地一片清寒。王綺兒正裹緊鶴氅，脫簪跪在永樂殿三重金階之下。朔風割麵，飛來瓊屑萬點，盡數撲黏在她蓬亂的發間。
半個時辰之前，這還是她精心挽就的靈蛇寶髻；此刻她描黛也斜、絳唇又裂，亂發堆肩，臉蛋上紅紅的摑痕未消，頗有失色嬌花、凋萎寒風之意。
“皇後殿下！”她盡力大聲慘慘哀呼，向永樂殿緊閉的殿門道，“小女不知何錯之有，萬望明示！”
永樂殿宮門緊閉。沒有人搭理她。
……該死的皇後，該死的一切！她暗中咬了牙，麵上仍是楚楚，卻在係統空間裏破口：“005！005你死了嗎！真是凍死我了……快出來給我解釋一下啊，好端端的這老女人發什麼瘟？憑什麼罰我？”
皇後開賞梅宴請太子夫婦來相看東宮良媛良娣的人選。她參宴後，不過就是念了幾句詩、說了一句奉承話，又為一個犯錯的小宮女求了幾句情，怎麼就遭逢無妄之災，要在冰天雪地裏受凍呢？
005號係統在她身邊展現出隻她能見的光澤球形，機械聲音響起：“宿主，這是一起劇情突變的意外。我愛莫能助，請自行處理。”
王綺兒大罵不止：“你這個渾球！意外、意外，多少次了！事情就沒有一件按照你說的發展！”
想起穿越之後的種種糟心事，她就一肚子火氣。
她穿越後的身份是大虞朝禦史中丞的嫡女身上，所在的宗族京兆王氏大小也算是個世家，父親在朝中德威素著，為人崇敬，算是個不錯的出身。
她綁定了攻略+好孕係統，任務是將原著情節扭轉成甜寵，攻略作為男主的太子，讓太子為了她廢掉太子妃、散盡整個東宮的鶯鶯燕燕，最後和男主達成一生一世一雙人圓圓滿滿\\u0027蒸包子\\u0027（生孩子）的結局。
結果她出師不利，剛穿越沒多久，見太子第一麵就給對方留下了個壞印象；爾後回回吃癟，踩點太子的劇情點卻屢屢踩空；好容易賞梅宴上鉚足勁頭想要出人頭地，讓太子看到現代女性與封建社會裹小腳女人的不同，對她刮目相看，結果竟然不知做錯了什麼，弄巧成拙，還把自己禍害到了這步田地。
她越想越氣，繼續大罵係統：“為什麼太子沒有出現在你說的地方！”
係統：“005號係統不知道，這是劇情突變引起的。”
“為什麼我說一句話，所有人就笑話一句！為什麼我做什麼都取得適得其反的效果！”
係統：“005號係統不知道，這是劇情突變引起的。”
“為什麼我平白無故地吃了罪，在此受凍！”
係統：“005號係統不知道，這是劇情突變引起的。”
“現在被皇後如此厭棄，我還怎麼攻略太子、擠兌太子妃？怎麼跟太子一生一世一雙人？怎麼給他生孩子？我的任務怎麼完成？”
係統：“005號係統不知道，這是劇情突變引起的。”
“你就會這一句是嗎？告訴你，我的做法絕對沒有問題。絕對是你這個係統有問題！有bug！你該被扔進廢品回收站！”
係統：“……”
她還要再罵，殿門忽然吱呀地一聲打開。一隻蓮靴輕巧地踏在雪上，身後侍女擎傘為她高張頂上，雪撲簌簌地落下，片也未沾身。那女子端是清雋之姿，步履徐徐下階，鴉鬢邊的釵環泠泠地響動，一下、兩下。
她站定在王綺兒身邊。
王綺兒認得她。這是今日赴皇後賞梅宴的閨秀之一，頂級世家扶風沈氏的女兒，祖父是太尉，父親是當朝名將，排行第七，閨名襄君，與太子妃餘三娘子餘宛是手帕交，也是今日賞梅宴上出言譏諷她的領頭之人。
她仰起頭來，仇視地看著沈襄君，一言不發。
沈襄君眉目一彎，笑盈盈地：“皇後口諭，命我來問王娘子，可知錯在何處了嗎？”
王綺兒梗著脖子回話：“我無錯。”
沈襄君頷首：“這話我可以去回皇後。……不過，王娘子也打算拿這話回我嗎？”
問得莫名其妙。王綺兒詫異又好笑地：“你？回你幹什麼？”
沈襄君沒答，岔開話題：“你在賞梅宴上吟誦的三首詩，果真是自己做的？”
王綺兒心想當然不是，這都是借古人的救急，就算有紕漏，她咬死了是自己的，沈襄君能怎樣？於是她說：“是。”
沈襄君如品佳肴般細咀字句：“‘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觸人肝腸，好詩句。”
王綺兒木然地一言不發。沈襄君想誇她？她才不相信。
“你念出了前四句，”沈襄君說，“後麵十二句呢？”
王綺兒一下沒反應過來：“什麼？”
沈襄君略一傾身，附到她耳畔。侍女執傘撐幽，為她二人臨時遮下一片獨處的庇蔭。她將聲線壓得極低極柔，每一粒音珠砸在王綺兒耳中卻如隕星撼地，震得她兩眼發昏：
“蘇武出使匈奴前寫給妻子的《留別妻》，”沈襄君說，“共十六句。”
王綺兒瞠目：“你……”
沈襄君：“我怎麼知道，是嗎？我怎麼不知道？我朝三歲小兒都知道蘇武。畢竟兩漢、晉朝、南北朝、隋朝之後，——就是我大虞啊。蘇武鼎鼎大名，誰人不知？”
蠢哪，太蠢了。
王綺兒在21世紀就不認真讀書，看見文言史書就頭疼，穿越之後沒有關心過這個世界的曆史。沒想到，它竟不是徹頭徹尾的架空，而是還保留了隋朝以前的曆史。
可這怎麼能怪她呢？她隻是做甜寵的任務來的，誰知道攻略個男人還要博古通今這麼複雜嘛。
而沈襄君接著道：“還有，王安石的《梅花》，陸遊的《卜算子·詠梅》。這兩首你還算竊得高明。”
王綺兒登時如遭雷擊。大虞的朝代時間緊隨隋朝後，就是與唐相仿。這時根本沒有宋朝，沈襄君怎麼可能知道王安石和陸遊？她即便再笨也聽出了弦外之音：“你怎麼知……難道你也……”
沈襄君：“又是我怎麼知道？所以我在問你呢：知道錯在何處了嗎，——穿越者？”
“穿越者”的稱謂如雷貫耳，王綺兒腦中一白，僵硬的指尖無聲掐緊了袖口。
沈襄君：“——你穿越到這裏七天了，連最基本的朝代時間和稱謂習慣都沒弄清楚，就急著到太子跟前現眼。”
“你喊人作‘小姐’，這詞現在是勾欄賣笑者專用，對人家官家女是何等侮辱？你管太子妃叫‘娘娘’，此時這個詞通常用來稱呼母親，演變成對宮妃的稱呼在你們的時間線上也是很後麵的事；更別提‘大人’……想想你剛才在宴上，都說了些什麼混賬話？”
“口無遮攔就罷了，竟然剽竊古人詩詞；剽竊詩詞也罷了，竟然還蠢到為了給宮女說情，抨擊三綱五常。”
她用柔軟的指腹親昵地拍了拍王綺兒的頰側，聲音溫柔、字句割人：“枉你還魂穿成了王中丞的女兒，白費這頂好的身份。你說說，我如臨大敵地提防了許久，結果你竟是這麼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蠢貨，讓人如何不氣慍，嗯？”
“親愛的，”她特意揀了一個21世紀化的詞彙，“你可算是我處理過的穿越者中，最不頂用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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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從頭說起。
王綺兒在穿越之初就知道了故事的大概。約莫是男主太子他仁柔寬博、溫純恤民。根據劇情發展，他將來會成為皇帝；但是由於廣納妃嬪開枝散葉，惹出了禍事。他將一名惡女錯認成賢良，將她捧為貴妃。
按係統的描述，這個惡女出身高貴，段位又高，是綠茶中的綠茶精，白蓮中的白蓮王。為了能嫁男主，她殘忍殺害了自己青梅竹馬的未婚夫，用陰詭手段入了後宮；後來藥死了懦弱善良的皇後嫁禍旁人，又摧殘宮妃、戕害皇嗣。幹盡了罄竹難書的惡事後，就在人家麵前裝無辜可憐，每每都能得逞。
好在男主被蒙蔽數年後清醒了過來，查明真相處置妖妃，把一切都扳回正軌；此後勵精圖治，把大虞推向盛世的頂峰。
本來到這裏應該是個好結局，結果男主又一次認人不清，把儲君之位托付給了惡女撫養過的兒子。
結尾在一場血腥的政變中落幕。馬蹄雷鞭般笞擊過京城的巷坊，公卿和平民的斷肢雜亂地堆壘，血汩汩地從他們的屍骸下橫流入溝渠；宮裏的男主讓兒子逼死，此後大虞在暴君長達二十年的統治中水深火熱。
王綺兒聽完這個故事，對自己是大虞朝救世主的使命深信不疑。太子無疑是個愛錯了人的、可憐的、潔白無瑕的神仙人物，而她將把他從苦海中拯救出來，讓他看清該愛的是誰，再與他郎情妾意，共度一生……她滿懷起柔情與憧憬地想入非非。
至於對付反派女……她可不覺得宮鬥是什麼難事。憑她現代人的知識儲備和見地，還怕不夠鶴立雞群、爭不得男主的寵嗎？有了恩寵，就有了壓倒性的勝算；而男主隻要愛她，又怎麼會看旁人一眼呢？
不過輕敵畢竟不好。於是她問：這個反派惡女究竟姓甚名誰，何方人物？係統的響應圈無能地滴溜溜轉了一會兒，最後從係統空間上蹦出一個“係統錯誤！數據刪除□□□□□”的彈窗和一大堆亂碼。
王綺兒隻好先拋開反派女不管，反正按照時間線，離她作妖的時間還早。總之她整理了太子常去的地點，然後精心準備妝容和才藝，準備一舉打動太子。係統提醒她太子此時已有太子妃，王綺兒就笑出聲來。
太子妃是什麼東西？根據係統提供的信息，那不過是個高門出身，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婦人。滿腦子三從四德以夫為封建糟粕，頭發都比見識長，被一個反派女耍得團團轉，算得了什麼東西，怎麼配做她的競爭對手呢？
王綺兒想象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因為穿越七天以來，她隻在第一天見過太子。而且她還搞砸了。
當時她剛穿越來沒多久，很不習慣係統提示音在耳邊嗡嗡大作，在水邊一時頭暈目眩失去重心，差點跌到湖裏。這時從旁遞過一隻手來，攜住了她的袖，從容又帶力地將她往岸上一回拉，她方才不至於栽進水中。
爾後她睜眼一看，見此人汙跡塗麵、粗布麻衣、木簪束發，心生鄙夷。想著之後也是要同太子纏綿交頸的天命之人，怎能被此低賤之人觸碰！要是壞了聲名，任務不就做不成了嗎？
於是在係統來得及出聲提醒之前，她就已經將手猛地揮開此人，不僅不道謝，更連撤三步，探出一指，遙遙地戳他麵門，罵道：“販夫走卒，別來拉扯！”還狠狠啐了一口。
而微服出訪、刻意穢麵垢身的太子微微一笑，傾腰揖禮道句“得罪”，便離開了。
現在細細回憶起來，那糟爛衣服下，遮的是一副頎秀身姿、煙灰蒙麵下，明明是掩君子玉容。該死，真該死！王綺兒真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