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中篇 軀體與紊亂

作者\/【英】查爾斯·斯特羅斯 翻譯\/南瓜 插畫\/大梵

勞拉出走與菲歐娜提了個請求

“親愛的,我想告訴你,我要去投奔別的性愛機器人——她比你要爺們兒兩倍。”話音未落,勞拉直奔前門,帶出一路誘人的礦物油香味。

我倆的爭吵常常以此起頭,這一回也絲毫不差。我跟著她走進大廳,腦子裏還在想這次又漏了什麼暗示。“勞拉……”

她猝不及防地停下,精雕細琢的左膝隱隱發出一聲嗚咽。“我要走了,”她說道,故意將聲音略微調成機械單調音,“你攔不住我。你沒給過我維護費。我是個自由的女人,沒必要管你怎麼想!”

該死的,她說得沒錯。最近我的心思全放在下一次的“自焚”上麵,對她有些疏於關心。“真的對不起,”我說,“我們能不能晚點談一談?你沒必要這麼一言不合就走——”

“沒什麼好說的。”她猛地一轉身,手探向門把手,“親愛的,你已經無視我好幾個月了。我受夠了想法子跟你溝通!上回你還說你會努力不這麼冷淡,結果呢?”她歎了口氣,身子也定住片刻,仿佛一幕華麗的機械文藝片,“結果還是空話。拉爾夫,我受夠了等待!你要真的愛我,那你就承認自己是個強迫症患者,然後修好你的濕件,好讓你能給我我應得的關注。在此之前,恕不奉陪!”

大門打開

。她踩著鍍鉻的細高跟,伴著複古紀梵希香水和臭氧的味道,狂風一般“嗖”地奔出了我的生命。

“媽的,又玩兒這套!”我用額頭抵著牆,“為啥又選這種時候?”專挑我墜降之前吵上一架,算是她最不可愛的癖好之一。這已經是第五次了。一般而言,隻要看見我氣得抓狂,她就會心滿意足、憤怒煙消雲散,然後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可這做法總讓我覺得混賬到無以複加。這麼打擊一位即將用25馬赫速度在沙漠裏鑽個洞的小夥子,是不是有些不合適?然而,甭管這女士是生物體還是機械體,你都不能理所當然地覺著她是你的私有物。另外,她的這番指責,我得承認,並非毫無根據。

我晃蕩著進了客廳,在一件件略帶鏽斑的祖傳太空服中間站定,一種沒來由的緊張感壓得我難受。我不知道究竟是去模擬器再練練我的熱力曲線——模擬大氣折返造成的不規律動力影響,在搖搖晃晃的一塊一米厚的燒蝕泡沫板上保持平衡,灼人的噴燈式等離子熱焰以咫尺之遙從頭盔邊擦過——又或者幹脆去喝個酩酊大醉。我討厭進退維穀的情況;真要認真思考事情的時候,總會有種十分不體麵的感覺。

參加自由式競賽,怎麼練習都不可能足夠。我已經看過太多小醜在沙漠裏紮出焦黑的窟窿,因此對自己是否無敵不抱任何幻想;更何況,這

場比賽的規則還尤為危險與致命。另一方麵,勞拉的出走搞得我精神萎靡、心態失衡,壓根兒沒法有效地集中注意力。好好泡一個熱水澡,喝上一瓶清酒,或許能讓我挺過去,那我可以晚點再練習;可今晚預賽選手要聚餐。俱樂部喜歡讓成員們在比賽前先行折損一部分——大概是讓我們的第三方保費降到最低之類的,我猜——所以吃的全是油炸小食,然後是一分熟的西冷牛排;整晚上也沒見著一滴陳年烈酒。所以,我還在進退兩難之時——到底是穩紮穩打地喝翻在地,還是晃晃悠悠地踩板子——屋裏的電話煩人地清了清嗓子。

“拉爾夫?拉夫!你還好嗎?”

不看屏幕我都知道,致電人是我那位隻有半邊血緣關係的親姐姐,菲歐娜。她就愛這個時間點打電話。“還行。”我疲倦地說道。

“聽著可不像!”她朗聲道。菲總認為,負麵情緒就意味著要犯罪。

“勞拉又出走了,而我明天有一場墜降。”我嘟噥道。

“噢,拉夫,別心焦了!等她解了心結,過一個星期就會回來。你對她操心太多啦,她自己能照顧好自己。我打電話來是想問你,下周你在家不?他們邀請我去參加傑拉丁·荷為奧林匹斯山的高山速降越野滑雪季辦的宴會,可我家的保姆打電話說她意外懷孕,而我的爬蟲學家又在經曆另一次變性。我在想,你能不能在我走

了之後照顧下傑瑞米?隻要幾天,頂多一兩星期——”

菲歐娜的侏儒猛獁象寵物傑瑞米,橙褐色、膝蓋那麼高,是一隻充滿惡意的毛茸家夥。上回我照顧傑瑞米的時候,它吐了我一床——還吐在床罩下麵——那會兒我跟勞拉在為穀神星的沙皇之子主持一場正式的狂歡,後者因為正教會大牧首譴責金星肉穴的一些無聊法令,正隱姓埋名前往內太陽係。另外還有回是在港口,我們帶傑瑞米去蘭茲頓宮酒店跟福瑞·摩根度周末,結果它大發脾氣;哪怕我們把它鎖進一座舊時的守衛塔,還給它準備了各種侏儒猛獁象正該吃的東西,依舊沒能攔住它跑來吃掉布蘭溫表親最愛的那條裙子。真的,哪兒都別帶它去——它就是個討人厭的野獸。還是個爛酒鬼。

“非得我嗎?”我問。

“別抱怨!”菲大聲道,“拉夫,沒人會把愛抱怨的人當回事。無論如何,你欠我一個情。實際上是欠我好多次情。鮑裏斯·奧布羅莫夫跟你喝得爛醉那回,你倆開著費熱斯通霍叔叔的快艇要去月球旁邊兜圈,結果沒有檢查右舷重力偏振鏡裏邊的反物質儲備,要不是我幫你兜著……”

“行了行了,菲。”等她終於給我機會說話,我懨懨地說道,“我投降。我答應照顧傑瑞米。可我要是墜降的時候死掉,可就沒法保證還能照顧它。我也沒法保證它不被勞拉折騰——假

如她再度回來,又運行了那個獸性模式,就是你那個白癡朋友拉裏磕嗨了粉色噪音之後給她安裝的——”

“別再提拉裏。”菲的語氣冷得仿佛液氦,“你明知道我再沒跟他打交道。隻要你照看傑瑞米兩個星期,我就心滿意足了。它最近有點悶悶不樂,但我很確定你明白是什麼情況。我先把它給備份好,然後在去聖保羅天港的路上捎給你,行吧?”

“搞啥哦。”我萎靡地說了一句,掛上電話。我掰著指節找了把椅子,手撐著腦袋坐了一會兒。我姐姐要給她那心理扭曲的小猛獁做備份,確保傑瑞米未來依舊能夠繼續折磨人;然而,我要真弄死了這畜生,她還是不會原諒我。女人!甭管正不正經,她們都叫人厭煩。椅子在按摩我緊繃的肩背時發出不高興的嗚咽聲,逃不掉的事實在於,我的壓力非常大。而明天正是這麼壓力巨大的一天,可我甚至還沒照傳統跟那些夥計喝上一場預墜降的酒。

新管家的呼喚

新管家找過來的時候,我正躺在普客酒莊的恒溫遊泳池底下,一邊透過管子呼吸,一邊為自己感到抱歉,滿嘴酒氣。至少,我覺得自己是在這麼幹。在墜降之前練習超音速p-擺動的迫切需求,以及勞拉從我生活中缺席讓我想喝酒的強烈渴望,兩者之間的矛盾讓我鑽了很深的牛角尖。我隻記得在卷起來的鐵框架——也就是屋頂—

—之上,有陽光蕩漾在一片模糊、波瀾的藍色幕布裏。隨後,一道巨大、僵硬的影子籠罩了我,用威嚴又不失禮貌的語氣說起了話。

“下午好,閣下。照日誌安排,大概二十分鍾之後,閣下應在前廳接收您姐姐的猛獁象。值此場合,閣下是否願意讓自己清醒一點?閣下希望穿著何等裝束?”

管家稱呼我“閣下”的次數,比我躺著的時候能承受的多了四次。“卟咕嚕咕嚕。”我說,晃晃悠悠地坐起身。呼吸管可不是用來發表演講的。我哽了一下,吐掉管子。“老天,請見諒,你他媽是誰?”

“艾莉森·馮。”她腰部往上的位置僵硬地彎了一彎,“機構派我來替代您的上一位,嗯,管家。”她穿著一身素淨的黑白管家服,聲音也很像位管家——培訓顯然花了大價錢,更別提還有一流的喉部工程,才能有如此彬彬有禮、高高在上的口音,充滿循循善誘的典雅,能把最為有錢或者最為桀驁的雇主導向尷尬得沒那麼厲害的社交場麵。然而……

“你是我的新管家?”我好歹把說話聲嗆了出來。

“我猜是這麼回事。”輪廓分明的眉毛揚起半邊,表明了她的懷疑態度。

“噢,噢。好極了。那什麼,挺不賴的。”潛意識裏醞釀著的一個想法浮上心頭。“你,呃,你知不知道上一個管家為什麼辭職?”

“不知道,閣下。”她的表情紋絲不動,

“照我的經驗,對待自己未來的雇主,心態放開一點比較好。”

“都怪我姐姐的猛獁。”我搶在咳嗽之前出了聲,“聽好了,隻管把那該死的玩意兒帶去二號客房的地窟鎖起來,就是為那些機械體客人準備的房間。它可以在那兒隨心所欲地搞破壞,反正它跑不遠,我們可以之後再來收拾。嗝。把門給粘住,或者焊死之類——我姐的某個男朋友教了那東西怎麼用身體去撬鎖。有醒酒的嗎?”

“當然,閣下。”她打了個響指,一粒惡魔般的紅色膠囊當即躺在了戴著白手套的指間,半點不作假。

“嘔。”我接過來,幹吞下去,打了個嗝。“菲歐娜的馴獸師多半會把那小怪物扔在前廊,不過我還是起來吧,免得姐姐也跑過來了。”我又打了個嗝,胃裏直反酸。“嘔。今晚邀請了哪些人?”

“一切盡在掌控。”我的新管家有些愛答不理,“現在,閣下要是樂意,趁我把衣服擺出來的時候,請移駕烘幹器——”

左右躲不了,我投了降。畢竟,我想,等收到以姐姐的名義送來的侏儒猛獁,日子還能再糟糕到哪兒去呢,對不對?

很不幸,我錯了。菲歐娜的這位女司機雖說是送了傑瑞米,可啥時候送卻是按她自己想法來的。菲還在電話那頭喋喋不休的時候,她多半已經在路上了。馮女士衝我自我介紹的時候,她悄悄咪咪用豪車的氣閘把那

惡心的長鼻動物倒進了裝飾性的前廊。她隱蔽、瀟灑地做完了這件事,成功抽身而退,還沒忘了代我姐姐故意搞出家庭破壞行為:她解開了粉色的鑲邊束縛繩——這是唯一能阻止傑瑞米衝著一切觸手可及的東西發泄怒火的手段。它跑去阿諾德外伯的台球桌上發泄——隻在他去星係外出差的時候,我才會代為照管這桌子。就在我走樓梯去更衣室的時候,它發出勝利的尖叫聲,讓我意識到大事不妙——作怪的念頭還在腦子裏的時候,傑瑞米一般會悄無聲息地湊近,安靜到無比尋常才對。

“幫我一把。”我說道,朝門廊比畫了一下,那裏正傳來地獄短笛與瓷器店裏進了公牛的二重奏。

新管家掏出一根流星索,當即讓我對她的評價上了一個台階。“這個能頂用嗎?”她問道。

“頂用。隻不過這東西對猛獁來說短了點——”

沒趕上。馮女士瞄得非常準,倘若傑瑞米隻得普通袋鼠大小,肯定能套個結結實實。可惜,索球旋轉著飛過房間,跟吊燈纏得難分難解;而傑瑞米暴跳如雷,抬起獠牙朝我的膝蓋骨頂了過來。“哦豁。”新管家說。

我眨了眨眼,開始躲閃。我的反應很慢,醒酒藥還在血液裏跟酒精的殘餘影響鬥個沒完。傑瑞米轉向我,獠牙氣勢洶洶地高舉,威脅著我那古老的家傳“珠寶”。我轉過身,正要舉起胳膊抵擋這怪物(

它似乎鐵了心要改改我的家譜,把繼承權轉去菲歐娜一脈),馮女士一個側身,動作優雅地從欄杆上扯下蕾絲窗簾,用它掃過襲擊者的獠牙。

令我欣慰的是,之後的混亂在我腦子裏隻剩一片模糊。不知怎麼辦到的,管家跟我把傑瑞米——又踢又扭,更別提還又叫又吐——整上了後麵的樓梯,弄進了次一等的客房地窟。馮女士頂著門,而我暈頭轉向地衝去前廳,拿回來一管速效鋼隔板黏結劑,把本就厚實的橡木隔板再度加強了一圈。最後,對醒酒藥和腎上腺素的組合無比憤怒的胃開始造起了我的反,馮女士則漫不經心地建議我去主浴室梳洗一下,而她會按優先順序去搞定門廊、那頭厚皮動物,以及我的穿著。

待我梳洗完畢,馮女士已經在梳妝台擺了一套新製作的服飾。“我冒昧地為您安排了一輛去俱樂部的豪華轎車,閣下。”她語氣裏帶著一絲半點歉意,“快到晚上六點了,閣下可不希望遲到。”

“六——”我眨眨眼,“我的天,尷他媽的尬了。”

“顯然。”她警惕地看著我,“噢,關於機構——”

我不屑地揮了揮手。“既然你能搞定傑瑞米,我覺得你沒理由搞不定從半人馬座T皰疹星還是啥地方回來的阿諾德外伯。還有那些可怕的阿姨們,祝福她們。假設,就是說,你想要這份工作——”

馮女士偏著腦袋。“試用期承

擔相應工作,自然不在話下。”她又輕聲補充了一句,我差點沒聽見,“但繼續在此工作的前提在於,我們兩人或者其中一人能活過這段經曆……”

“嗯,很高興問題解決了。”我吸吸鼻子,“我還是跑起來吧!如果你能把台球桌送去修一修,順帶再搞搞窗簾的話,那我就先走了啊?”

“沒問題,閣下。”她點著腦袋,似乎有啥要說,想想又作罷,隨後給我開了門。“晚安,閣下。”

驚魂墜降俱樂部

我在驚魂墜降俱樂部待了一晚上,處理著跟明天所要麵對的截然不同的驚魂墜降。當時我異常明白這樣很蠢(更別提還會魯莽到引起那些可怕阿姨的注意,她們無比睿智、冷靜且毫無同情心)。但我得承認,勞拉的離開、新管家的到來、那頭可怕野獸的存在,著實嚇壞了我。除了幹掉我的腦細胞,我完全沒法兒讓自己投身任何更有建設性的活動。

鮑裏斯·卡明斯基自然是在場的,而且還在假裝低調地吹噓著自己要如何贏下比賽,再請所有重要的人——換句話說,就是其他參賽者——喝酒,管夠。這是他的特權,畢竟老話說得好:第二名算個屁;而且,想要教唆其他人搞自殺式自我放縱的,可不止他一個。“夥計們,明天我們飛了之後,不一定全都能回來!把酒窖撬開,嚐嚐最好的佳釀吧。要不,你永遠不知道……”鮑裏斯總會

在墜降之前變成這樣,有點帶著病態、幸災樂禍的傷感。此外,這也是個喝幹酒窖的好借口,而鮑裏斯正好囊中富裕——“卡明斯基”並非真名,而是他想當一個富可敵國、身份帶來的一切頭疼和焦慮全不放心上的花花公子的時候用的名字。今晚上他穿了一身離譜的裝束,仿造的是沙皇普京一世在啟蒙之前的黑暗年代主持酸液狂歡時的穿著。大概是從他哥哥的衣櫃後麵翻出來的吧。

“我們知道你隻是想灌翻我們,好讓你不公平地占我們好處。”托裏·福賽思開玩笑地說,又舉起了手中的昆堡酒杯,“但我說,讓我們敬你一杯!祝你雙腳著地,幹杯。”

“咕嚕咕嚕。”托德沃斯嗡嗡道,用他那伸縮式水槽活塞一樣的啥玩意舉起杯子。(至少,我覺得他說的是這個——他的英語無比糟糕,而俱樂部有一條規矩:不允許攜帶神經假體進入。這就更他媽的讓你難以跟那些連冰鎮飲料都分他媽不清楚的人打交道,我跟你講,比如某些高帶寬機械體後裔;可我得說,這就是缺了像樣的古典文教育、未消亡語言教育之類東西的下場。)眾人隆重地喝幹了高腳杯,權當是即將到來的敬酒比賽的祭酒。

“把我灌醉完全沒有問題。”馬默杜克·博特說道。他的單片眼鏡閃爍著仿佛古時股票市場行情展示的紅寶石之火。“反正我肯定贏不了!那我

還是在看台上坐著吧。”

“喝酒挺好的。”邊星·狼黑同意道,同時朝他的六隻膝蓋的其中一隻裏注射了某種惡心無比的氟碳潤滑劑。俱樂部成員大部分是生物體,而托德沃斯跟邊星都是機械體。不過,托德斯特#pageNote#0那圓錐形的外表遮住了自己殘餘的生物體部分,又體麵地藏在了眼部支架下麵;而邊星更是徹徹底底地把自己上傳進了附有八九條高度專業化肢體的陶瓷外骨骼身體裏,看著像是多功能工具和漫畫裏的機器人的私生子。“碳是新的”——他那巨大的裝甲眉毛皺了起來——“黑色?”他是個很夠意思的夥計,讀過不錯的學校,可他們發皮質升格證書的時候,他絕對是排在了隊伍最後邊。

“再給我來一小杯。”我請求道,遞出我的杯子,讓路過的蜜蜂機器人往裏邊吐了果汁。“我家今天來了個新管家。”我坦白道,“雖然差點搞砸。我姐又把她的寵物猛獁扔給了我,我還來不及騙她宣誓效忠,就得讓她先去清理爛攤子。”

“真是好可怕呢!”阿卜杜勒怪怪的語調讓我猛盯了他一眼。他傻笑了一下,“親愛的菲歐娜這星期過得如何?她上次來訪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她說了什麼奧林匹克越野季之類的東西,我猜。然後她有幾條船要發射。除此之外沒啥要緊事兒,頂多是滑雪之後的沙龍活動。”我打了個嗬欠,拚命表

現出一副記不清事情的樣子。阿卜杜勒是俱樂部裏唯一一名身份高過鮑裏斯的人。鮑裏斯是所有俄羅斯聯邦——至少是介於火星和木星之間的所有俄羅斯聯邦——的王位繼承人,所以不得不使用化名;可阿卜杜勒甚至懶得偽裝自己。他是火星最為重要的埃米爾#pageNote#1閣下的弟弟,而這麼巨大的影響力,自然能讓你愛做什麼做什麼——尤其事關以20馬赫速度改變地貌,而非從事王族傳統運動,也就是刺殺你的長輩的時候。阿卜杜勒極有可能是個瘋子,有據可依:通過在木衛二上技術性跳水和在冥王星上裸體攀登冰川,他成功從自由式軌道折返衝浪項目畢業——他甚至不像我一樣罹患不幸的神經性內分泌失調,沒法拿這個當借口——但他是個內心基本健全的小夥子。

“哈。那麼,我們隻好在隨後的派對邀請她了,是吧?”他咯咯笑道。

“派——對?”托德沃斯嗶嗶道。

“當然了。這回是我第一百次墜降。所以我要開個派對。”阿卜杜勒又傻笑了幾聲——他的傻笑很有辨識度——然後抿了一口他那杯八十年陳釀的英沃特奇酒。“活下來的人都有份!夥計們,幹杯?”

“幹杯,”我附和道,舉起了杯子,“呔嗬!”

競技之王

墜降當天的黎明清亮又寒冷——反正我出去車棚旁的陽台上穿戴裝備的時候,天色是清亮、寒冷的。

馮女士早

已起床,正同一壺熱咖啡、一枚預防性的醒酒藥和一支好運雪茄一道等我,叫我小吃了一驚。“這場比賽是否毫無危險,閣下?”我猛灌濃咖啡的時候,她詢問道。

“噢,毫無安全才對。”我又向她保證道:“但賽後我的感覺會好上許多!毫厘之差,你就會像燃燒的隕石一般摔死。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人心跳加速呢,是吧?”

“智者見智。”馮女士一臉懷疑地接過喝空的咖啡壺,“對於讓人燃燒到心跳加速的狀況,通常的反應是包紮傷口以及叫救護車。或者從一開始就攔著雇主別踏進死亡陷阱。嗯哼。我猜,閣下是想從這樣的經曆中幸存下來?”

“就是這個意思!”我像個白癡一樣咧嘴笑著,過往那種興奮感又回來了。趕走抑鬱這條黑狗需要很大的努力,但絕處逢生的行為倒是能把它送回狗窩一段時間。“順便說一嘴,如果勞拉打電話來,能不能請你告訴她,我為了捍衛她的品德之類的,英勇倒下了?我們來世……噢,這倒是提醒了我!阿卜杜勒·鬆本邀請我們——活下來的那些,我是說——去他火星的公寓參加周末派對。所以,倘若你注意到的話,一等我墜降完畢、換上赴宴的衣服,派對跟著就會開始,我猜你應該沒時間給那個小怪物備足食物,對吧?如果我們把它繼續鎖在閣樓的地牢裏,它就惹不了任何麻煩,頂多

把窗簾給吃了——”

馮女士清了清喉嚨,滿臉責備地看著我。“閣下確實承諾了您姐姐,要親自照看那動物,不是嗎?”

我有些瞠目結舌。“該死的,你該不會想說……”

馮女士將那根提前慶祝勝利的雪茄遞給我。她繼續說著,話音裏透著深思熟慮,“若閣下珍視您姐姐的好感,不知閣下是否從最符合自身利益的角度考慮過帶上傑瑞米同行?菲歐娜小姐也在火星上,雖說她正忙著參加滑雪之後的沙龍。若某些厄運使她造訪埃米爾的宮殿,發現傑瑞米並不在閣下身邊,事情可就沒法用微不足道的尷尬來一筆帶過了。”

“該死的,你說得對。看來我隻能帶上那頭混賬厚皮玩意兒了,是吧?煩死了。後備廂塞得下它不?”

馮女士無比小聲地歎了口氣。“我認為其理論可能性無比渺茫。在閣下享受沒有死掉的感覺時,我會盡力搞清楚答案。”

“試試啤酒,”我拿起衝浪板,爬上軌道運輸捷運,一邊喊道,“傑瑞米喜歡啤酒!”馮女士行了一禮,屋門漸漸關上。希望她別給它喂太多,我想。橫插一杠的重力憤怒地自言自語,認為自己身處錯誤的星球,打算按另辟蹊徑的方法來糾正這一情況。我躺了下去,等待入軌。我並不完全確定這個行動方案是否明智——能比早餐時遭遇一頭宿醉的猛獁象還要嚴峻的情況委實不多——但馮女士

看著屬於很精幹的那種,我猜我隻要相信她的判斷即可。於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等了六十秒(直到警報響起),隨後打開門,在三百公裏高的惡意真空中走下了踏腳板。

墜降很順利——我猜你也猜到了,要不我也就沒法跟這兒講故事了,對吧?站在一塊十厘米厚的,在超音速氣流中瘋狂顛簸、震顫,試圖把你扔進軌道折返造成的高爐龍卷風的衝浪板上麵,這種腎上腺素激蕩的感受,完全沒法兒形容。還有,看著球形的地平線漸漸平坦、延伸,同時還有等離子體憤怒地用拳頭毆打你的腳底板,這感覺同樣溢於言表。多麼狂歡!多麼快活!我身體裏沒有半點寫詩的細胞,可你在俱樂部外麵的壓製力場裏拍一拍托德沃斯,他也能帶給你類似這種磕大了的胡言亂語。作為一個有樓梯恐懼症、渾身疙疙瘩瘩的強迫症機械體而言,我覺得他是位極好的詩人。不過,總而言之,對於競技性軌道折返俯衝,近來我還沒聽到什麼更加準確的描述。

墜降花不了多少時間。從開始到結束,有危險的階段不超過二十分鍾,感覺熱也隻在最後五分鍾。隨後,你的速度會降到亞音速,然後你放開燒起來的衝浪板,向祖宗祈禱你的降落傘疊得沒問題,畢竟靠裁判的小艇得救什麼的,有些丟人。尤其他們還非得等你完成對岩石製動的非正式深入探

究才會過來救你,是不是?

我飛過猶他州的時候,天上的雲很厚。我猜,在我試圖看清前下方雲牆的時候,我的“之”字形動作似乎不小心拉得太長了一點:等我的衝浪板火球終於散架之後,我發現自己在天上滑偏了差不多有五十公裏。這本就夠尷尬的了,可我的頭盔又貼心地為我高亮了另外三位選手——阿卜杜勒就是其中之一!——他們離目標區要近得多。我得承認,我那時咕噥了一句不符合體育精神的髒話,可比賽就是這麼回事;而且,不到比賽結束,勝負皆有可能。

最終,我著陸的地方離目標區隻差了三萬三千米。幾分鍾後,裁判判定我是第三個到達目標點的人。佩裏·奧皮列本來排在我前頭,結果左膝的密封環在到達對流層頂之前出了問題,讓他變成了比賽的焦點。一場轟然墜地的糟糕比賽,但至少他死的時候腳上有鞋——發著紅光,焊在腳脖子上。

我搭上一名裁判的順風船,蹭完了回墜降基地的剩餘路程。穿著冒煙的護甲、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沙塵飛揚的沙漠,幾周以來第一次感覺生機勃勃的我發現,派對早已進行得如火如荼。阿卜杜勒的隨從——全穿著傳統和服或連帽大袍——牽來了一頭改造駱駝,能尿出大量香檳。“我請客!”他高高舉起一隻巨大的鉑金酒壺。托裏·福賽思和某個奇奇怪怪的大維齊爾#pageNote#2——

大概是遠誌郎·伊本·割喉——把唱著約德爾調的阿卜杜勒扛在肩上,跳起了勝利的瑪祖卡舞。

“精彩的表演,老夥計!”我嚷嚷道,滿心感激地扯掉頭盔和手套,往熱氣騰騰的腦袋上澆了一大杯香檳。“幹杯!”

“幹杯不了個嘞!”阿卜杜勒四處呲著駱駝的體液以示敬意。我敢說,他真是掌握了這種事情的精髓;顯然,這種事情的精髓也掌握了他。

伊本·割喉的弟弟側身來到我背後。“若拉爾夫大人樂意,請與我同登我那兄長陛下的遊船,等其餘客人到達我們便立刻出發去火星。”他悄聲通知道。

“剩下的客人?妙極了,妙極了!”我四下環顧,尋找我的機械體情人,可哪裏也沒看見勞拉。真他媽怪了,她不是老愛在這種場合圍著我轉嗎?看見我被人煩到快哭了,她就會像合上了電閘似的突然開心得要死。“還有誰要來?”

“人數不少。”小伊本·割喉一臉神秘,“會是一場與王子的生日相稱的盛大聚會。你知道今天是他生日麼……?當然,這是場主題聚會,紀念收養他這一脈祖宗的先人,即沙特家族。”

阿卜杜勒·鬆本是一位阿拉伯王子,就跟我是麥克格雷格#pageNote#3家族的子弟一樣,貨真價實。作為逃過幾百年前大裁員的那些暴發戶的後代,這也是我們需要付出的代價。我們的祖先買下了新騰出來的貴族頭銜。正因此,我們這些後

裔被逼著學了隨之而來的各種令人深惡痛絕的傳統。侏儒投擲和長柱舞課程折磨了我好些年,更別提還要通過學習電子風笛來損害自己的聽力;可阿卜杜勒更慘:法律要求他不管去哪兒都得在腦袋上戴一塊兒抹布,而且不準喝發了酵的葡萄汁,多次基因編輯的單峰駱駝用腎髒循環過的那種除外。記住我的話,這種貴族生活不無弊端。

“主題聚會,”我嘟噥道,把臉從酒杯上挪開,“聽著有點意思。可我原本計劃開我的小快艇來著,容我借句別人的話來問:這樣可行不可行?帝國船塢還有空位沒?”

“當然有。”維齊爾說道,略帶淫笑地盯著一名肚皮舞裝打扮的女性搖曳著婀娜身姿路過。我注意到他那顆光禿禿的腦袋和用皮繩掛在脖子上的一對幹癟的睾丸,感覺有些厭惡:雖說有些人認為睾丸素會讓人變蠢,可凡事都得有個度,是吧?“記好了,這是場化裝舞會。主題是‘一千零一夜’,旨在為王子殿下提供紀念及挑選新一任小妾。殿下說了,隻要你願意,可以隨意帶上一兩名客人。如果你需要衣服……”

“我確信家裏的衣櫥就能滿足我的需求。”我回應道,或許說得有點尖刻,“到時再見!”

伊本·割喉憤怒地行了個禮,又一個後撤步,轉身走了。事情好像有哪裏不對頭,我意識到;可沒等我開始琢磨,我看見了自家那

艘熟悉的快艇——好吧,其實是費熱斯通霍叔叔的,不過他六年之後才會回來,所以無傷大雅——以完美的三點式著了陸。

我一邊沉思,一邊慢悠悠地走過去,發現從引橋上走下來一位馮女士。“沒想到你還會開飛船。”我說。

“我通常的雇主要求我有完整的飛行員資格,閣下。包含星際飛行及戰鬥許可的軍用無限製執照。”她清了清喉嚨,“以及其他技能。”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從燒焦的燒蝕長靴看到香檳色的頭發,“我已經冒昧地把閣下的吸煙服擺在了主臥艙裏。請閣下快速衝個澡,好讓被閣下朋友的烈酒觸碰的那部分腦子恢複恢複,不知我可否這樣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