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暴行檔案
《暴行檔案》是英國作家查爾斯·斯特羅斯“洗衣房”係列小說的首部作品。這個係列獲獎無數,單是雨果獎就拿了三次。從普通讀者到科幻圈大佬,人人都喜歡斯特羅斯設定的這個屬於硬核理科生的克蘇魯宇宙。在這裏,觸手怪是家常便飯,各種傳說級的巨獸也時不時出場。乍一看去,洗衣房是個魔法部門,畢竟天天對抗這些東西,不會點魔法怎麼行。不過,在這個神奇的宇宙中,魔法是從代碼中來的。經過數學天才、電腦天才千萬次的運算,洗衣房掌握了強大的力量,與同樣強大的超自然生物碰撞出繽紛多彩的火花。
作者\/【英】查爾斯·斯特羅斯 翻譯\/王迪 插畫\/守望者
1.主動服務
夜空綠瑩瑩,黑客真高興。
我潛藏在某座工業園區後的灌木叢中,身上攜帶尋呼機、帶夾寫字板和球莖形夜視鏡——通過它看什麼都泛著一層令人惡心的翠綠色。這套見鬼的裝備不僅讓我看上去像個迷戀防毒麵具的抄號列車迷#pageNote#0,戴著夜視鏡還讓我頭痛。空氣潮濕,下著點毛毛雨,無孔不入的濕氣徑直穿透雨衣和手套。我已經在室外的灌木叢中等待了三個小時,等著最後一個工作狂關燈回家,我才有機會從後窗翻進去。我當時為什麼鬼迷心竅就答應了安迪?國家批準的入室盜竊遠沒有聽上去那麼浪漫,尤其還隻支付一倍
半的標準工資。
(“我記得你去年申請過主動服務型工作。正好,我們今晚有個小活,但是缺少人手;能不能來幫個忙?”安迪,你個混蛋。)
我跺著腳,向手心裏嗬氣。前方這座敦實的混凝土-玻璃建築裏沒有生命跡象。現在是夜裏十一點,這座格子間蜂巢仍然亮著燈:這些人都不用回家睡覺嗎?我把夜視鏡推到額頭上,眼前一片漆黑,隻有那幾扇該死的窗戶透出光亮,就像螢火蟲在骷髏頭的眼窩裏安了家。
我突然感覺到震動,就像一群蜜蜂在圍著我的膀胱繞圈子。我低聲罵了一句,提起雨衣去拿尋呼機。這玩意兒沒有背光,我不得不冒險打開手電,就著珍貴的光亮閱讀。信息如下:經理5分離開。我不會問他們是怎麼知道的,隻感到謝天謝地。隻要再忍受五分鍾,就不用站在淹水的樹叢中,不用小心翼翼地跺腳,不用琢磨要是保安過來問話我該怎麼回答。隻要在模因提克斯(英國)有限責任公司的質檢部樓後再藏身五分鍾——這是一家跨國公司的子公司,總公司在加利福尼亞州的門洛帕克市#pageNote#1——我就可以幹活,回家。隻要在工業園區的灌木叢裏再藏身五分鍾:在這個園區,因為技術發展的白熱化,通明的燈火穿透夜色,照向遠方;在這裏,沒有莫名的恐懼吸幹你的腦子,然後把你扔給人力資源部——隻要你沒在第
三季度亮出虧損的財務報表,也沒忘記在全麵質量管理的祭壇前進行血祭。
在那座建築物中的某處,最後一位加班的主管打著哈欠,伸手去拿寶馬的遙控鑰匙。保潔員都已經回家;機房緊鄰辦公區域的公共服務區,大型服務器在這個裝有空調的子宮內淡然地嗡嗡作響。隻需避開保安,就大功告成。
遠處,發動機轟鳴,隨著濕滑的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一輛汽車快速駛離景色優美的停車場。它的身影剛融入夜色,我的尋呼機又振動起來:快快快。我慢慢朝前走去。
沒有突然閃爍的運動探測報警燈,沒有好鬥的羅特韋爾犬,沒有戴煤鬥型頭盔的警衛:這不是那種電影,我也不是阿諾德·施瓦辛格。(安迪和我說過:“要是有人找你麻煩,挺胸,微笑,出示你的警官證——然後給我打電話,我來處理。讓老人家半夜起床接電話給你收拾爛攤子,這算你工作中的汙點了,但是汙點總好過頭破血流。你要記住,克羅克斯裏工業園不是新地島#pageNote#2,讓自己腦袋開瓢也不能從邪惡勢力手中拯救世界。”)
我“吧唧吧唧”地走過浸水的草地,找到指定的窗戶。正如任務介紹所說,窗戶緊閉,但沒上鎖。使勁一拽,窗扇向外打開。窗口有點高,距離地麵的水泥排水溝至少有四英尺。我爬上窗台,翻窗而入時引發了一場微型雪崩,一摞碟片被撞
倒,在地板上散落得到處都是。房間裏一片鬼氣森森的綠色,隻有斷電的顯示器和用於降溫的中央處理器風扇呈現出明亮的暖色調。我跌跌撞撞地從一張堆滿了奇粕#pageNote#3的桌子上走過,鍵盤周圍散落的顯然是機密文件,我的大泥鞋印就踩在它們和涼透的咖啡杯之間。真不知道這間辦公室的主人要有多瞎,才會對這一切視而不見。隨後我來到質檢部所在的樓層。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尋呼機再次震動。彙報。我從胸前的口袋中掏出手機,撥打了一個三位數號碼,又把手機放回口袋。讓他們知道“我已到達,一切順利”就行了。這是典型的洗衣房工作——他們真的會把電話賬單加入任務日誌,用以證明我的確按時撥打了電話,然後在某個秘密地點將日誌歸檔。臨機應變進行非法秘密搜查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模因提克斯(英國)有限責任公司的辦公室是典型的格子間結構:毫無特色的米黃色隔間將職場生活分割成一份份小切片。龐大的複印機就像一座祭壇,上方的牆上掛著祈禱經文——也就是公司行為準則、員工自我實現培訓必選課程清單之類。我四下環顧,搜尋D14隔間。隔間擋板上貼滿了《呆伯特》#pageNote#4的卡通畫,顯示出一種溫和的叛逆心態;毫無疑問,在公司高層來這裏視察之前,中層經理一定會提前在逼仄的格
子間潛行,撕掉這種表示異見的畫片。我多少有點同情他:可憐蟲,深陷在新工業革命中心的茫茫格子間,永遠不知道下一道閃電劈在哪兒,這是種什麼滋味?
隔間內的辦公桌上有三台顯示器:兩台大的是普通型號,還有一台奇形怪狀,看上去至少是十年前的產品,是從計算機革新史的久遠年代裏挖掘出來的機器。它可能是新柏利克斯公司的利斯浦型機器,也可能是其他的機型。我對這台古董機頗感興趣,但是我沒有時間一探究竟;十六分鍾後保安就要進行下一輪巡查。小山一樣高的書傾斜地堆在桌麵兩側:高德納#pageNote#5、迪傑斯特拉#pageNote#6、阿爾哈薩德#pageNote#7,和一些不怎麼出名的作者。我拉出他的椅子坐下,皺了皺鼻子。抽屜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死去很久了。
鍵盤:可用。根賬戶:我拿出偷來的一次性口令智能卡——洗衣房從模因提克斯的供應商那裏搞來的——輸入係統要求的對應密碼。(要破解一次性密碼簡直是白日做夢;再說一次,感謝洗衣房的小助手。)我作為可信任的用戶登入係統,接下來要搞清楚這個係統到底是個什麼玩意。
馬爾科姆——我就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玷汙著他的鍵盤——培育了一個螞蟻農場:桌子下麵是幾台缺少零件的報廢計算機,桌旁有一台用處可疑、超高配置的服務器——機箱大開,零件裸露在外——像發
電機一樣嗡嗡作響。我一時有點恐慌,四處查看,生怕台式機下麵畫有銀色五芒星和發光的如尼文——然而那裏幹幹淨淨。一登入係統我就陷入迷宮之中——無數的小型自動掛載文件係統彎彎繞繞地糾纏在一起,看上去全都一個樣。媽的狗屎見鬼去死吧,我低聲地罵了一陣;《致命咒語》#pageNote#8裏從不這麼演。我掏出手機,撥出號碼。
“首都洗衣房為您服務,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
“給我主機名稱和目標路徑,我已進入係統,但是沒有頭緒。”
“請稍等……試試這個‘自動-共享-文件係統-史酷比-網絡應用-用戶-主文件夾-馬爾科姆-啊-貓伯特-世界,下劃線,統治-宣言’”
我急速敲擊鍵盤,快到指尖打架。哢嗒一聲,桌旁的服務器將“史酷比大型驅動陣列”掛載進係統,讀寫磁頭“沙沙”運行,開始在公司內聯網中尋找那個命名愚蠢至極的文件。
“稍等……好,找到了。”映入眼簾的東西竟然是明文:《關於哈密頓網絡中多項式完整性證明的注意事項》。我用極快的速度草草瀏覽了整個文件;沒時間深入閱讀,但看上去是真的。“就是你了。”我的後腰上冒出一層黏糊糊的汗水,很不舒服。“我拿到了。再見。”
“你也再見。”我掛斷電話,盯著這篇論文。一瞬間我有些猶豫……我這麼做並不公平,對不對?
內心任性的小惡魔接管了我的身體:我用力、快速地敲下一條命令,把這份罪證文件發送到一個幾乎不怎麼使用的個人郵箱中。(我覺得我稍後會閱讀這篇論文。)接下來就要用核打擊的力度摧毀服務器了。我卸載掉網絡應用驅動,並用比特風暴進行底層格式化,毀屍滅跡。要是馬爾科姆想找回他的論文,他隻能求助於政府通信總部和掃描隧道顯微鏡#pageNote#9,從充斥所有磁盤碟片的眾多0xDEADBEEF#pageNote#10地址開始找起。
我的尋呼機又震動起來。彙報。我在手機上又鍵入三位數,隨後慢慢走出隔間,再次翻過亂作一團的辦公桌,進入涼爽的春日深夜,扒掉該死的乳膠手套,衝著月亮舒展手指。
完成任務的我心花怒放,直到下了夜班公交回到家,才想起那一摞被我撞飛的碟片。此時,任性的小惡魔正在偷笑。
手機鈴聲響起時,我正睡得香甜。手機在夾克的口袋裏,夾克昨晚被我隨手扔在一邊。伴隨著歡快清脆的鈴聲,我在地板上翻找了好一會兒。“你好?”
“鮑勃#pageNote#11?”
是安迪。我忍住抱怨。“現在幾點了?”
“九點半。你在哪?”
“床上。什麼——”
“我還以為你會來參加任務彙報會議。你什麼時候能到?”
“我還沒緩過來。昨晚兩點半才到家。我看看……十一點行嗎?”
“那就說定了。”他聽上去挺生氣。管他呢,昨晚又
不是安迪在樹林裏凍掉屁股,對吧?“到時見。”言外之意不需要非得說出來,女王陛下的超能特勤局從來都搞不清楚彈性工作時間、合理工作時間這些概念。
我腳步虛浮地走進衛生間,撒尿時一直盯著窗戶四周生出的一圈黑色黴菌。隻有我一個人在家;其他人要嗎出去工作了,要嗎就是一去不複返。(對於平克和布瑞恩,“出去”的意思是“工作”,對於穆哈麗,“出去”的意思就是“滾蛋”。)我拿起老化的牙刷,開始執行起床後的例行程序。至少供暖係統還在工作。樓下的廚房裏,我把含有強力咖啡因的顆粒物裝入滲濾式咖啡壺,把咖啡壺放到燃氣灶上。應該能在十一點趕到洗衣房,現在還有時間讓自己先清醒起來。我需要在會議上保持警惕:昨晚的行動沒有違規之處吧?我還記得那些碟片,但已無能為力。
莫名生出的恐懼隻在一種情況下是好的:當你癱坐在電視機前觀看殺人狂電影時。而現在,在十五分鍾內喝下半品脫濃烈的黑咖啡之後,它隻會讓我的胃裏翻江倒海。
噩夢般的場景片段按照嚴重程度排序,在我腦海中一一閃現:書麵警告;失業;由於授權莫名其妙地被追溯撤銷,因此以參與秘密搜查罪被刑事起訴;最糟糕的一幕:回到家發現穆哈麗再一次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算了,劃掉最後一個畫麵。一閃
而逝的悲傷中有那麼一點深藏的解脫感,又摻雜著一點孤單。身處異鄉的特工感到孤單嗎?該死,我得停止胡思亂想。我不是詹姆斯·邦德,沒有性感聰明的克格勃女郎試圖引誘我,等著走進任何一間酒店房間。首都洗衣房(“洗得比幹淨更幹淨!”)釘進你腦子裏的第一件事:生活不是間諜電影,工作不是談情說愛,工作內容不會讓人格外興奮。特別是在雨夜十一點,在某家公司的灌木叢裏凍掉你的蛋蛋也成為工作內容的時候。
有時我會後悔當年沒趁機選擇會計專業。如果在高校巡回招聘會上聽取了正確的招聘宣講,我沒準會過得比現在快活……不過我需要錢,而且說不準哪天他們就會讓我幹點有趣的活了。話又說回來,我現在幹著這份工作,也是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
所以我去工作。
倫敦地鐵顯然認為世界上來來往往的人既不長腎也不長結腸,它也因此聞名於世。很少有人知道莫寧頓新月地鐵站有且隻有一個公共衛生間。它沒有標識,如果你詢問工作人員,他們也隻會搖頭;但它一直在那裏,因為它是應我們的要求而建的。
我乘坐大都會線路到達尤斯頓廣場——和一群不耐煩的上班族一起,仿佛在乘坐叮當作響的肮髒運畜車——然後換乘北方線,在第二站下車,從樓梯間拾級而上,進入男士洗手間右手邊最裏麵的那
個隔間。我沒有向下按動衝水把手,而是向上提,後牆如同厚重的大門一樣打開(牆裏都是管道之類的東西),引領我進入前廳。這場景就像一部資金匱乏的低預算電影在翻拍六十年代的好萊塢間諜片。幾個月前我問過鮑裏斯,為什麼搞得這麼麻煩,他隻是嗬嗬笑了兩聲,讓我去問安格爾頓——意思是“滾開”。
牆麵在我背後合攏,電磁螺栓打開隔間的門鎖:廁所怪獸又吞掉了一個犧牲品。我把手放在身份掃描儀上,從旁邊的卡槽中拿起我的工牌,跨過門口那條紅線。作為政府管轄下謹言慎行的清潔特工,開啟在首都洗衣房工作的一天。
猜猜誰會有麻煩?
第一站:我的辦公室——其實根本稱不上辦公室,這是夾在一排寄存櫃和一堆有些年頭的檔案櫃之間的一個空當。後勤處的苦力工把一張膠合板辦公桌和一把氣壓升降器已經壞掉的旋轉座椅硬塞了進來。我把大衣和夾克扔在椅子上,電腦發出提示音:你有信件。真有能耐啊,福爾摩斯#pageNote#12。我一直都有信件。信件是我的伴生物。如果沒收到信,要麼是發生了撼動整個世界的大事,要嗎是因為我已經死了,還下了官僚係統的地獄。(我是在有線時代長大的孩子,不像這裏某些西裝革履的家夥,需要由秘書打印所有文件,口述自己的指示,讓打字員記錄下來、分發出去。)辦公
桌上放著一杯涼透的咖啡,奶放多了,全是泡沫;瑪西亞又一次過於勤奮。我的一台鍵盤上貼著一張打卷的黃色便利貼,充滿責備的意味:開會,上午9:30,B4會議室。糟糕,真該死,我怎麼給忘了?
我來到B4會議室。
門口亮著紅燈,於是我在進門之前先刷了一下我的工牌,以防引起安保部的注意。會議室內氣氛沉悶;看起來,過去的幾個小時裏,安迪在一支接一支地抽他那氣味難聞的法國香煙。“啊,”我說,“大家都在。”
“鼴鼠”鮑裏斯冷淡地看著我,“你遲到了。”
哈莉特搖搖頭,“別介意。”她整理了一下手中的文件,“我們都睡了個好覺,不是嗎?”
我拉出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我昨晚一個人在灌木叢裏待了六個小時。淋了三場暴雨,還遭遇了一場令人費解的小型青蛙雨#pageNote#13。”
安迪按滅香煙,坐直身體,“既然人到齊了……”他用眼神詢問鮑裏斯,鮑裏斯點點頭。我討厭不動聲色的保守派,但盡量讓自己麵無表情。
“大功告成。”安迪衝我咧嘴一笑,我幾乎當場心髒病發作,“晚上去酒吧放鬆一下吧,鮑勃。我請客。最終結果得分:優秀;實地作業得分:及格以上;執行能力綜合得分:良好。”
“呃,我還以為我搞砸了,就在潛入——”
“沒有。這是一次半秘密行動,否則得燒掉你的鞋才能
隱藏破綻了。除此之外,幹得不錯。沒有目擊者,你找到了目標,寸草不留。丹佛博士很快就會發現他被裁員了,要另找一份不那麼敏感的工作。”他搖搖頭,“沒什麼可說的,真的。”
“但是保安有可能——”
“保安早就知道大樓會發生入室盜竊,鮑勃。但他不會動一根指頭,更不會看到不該看的,然後拉響警報。他可不想變成某些藏在暗處的生物嘎嘣脆的零食。”
“這是計劃好的?”我發出疑問。
鮑裏斯衝我點頭,“絕妙的計劃。”
“值得這麼做嗎?”我問,“我是說,我就這麼抹除了某個可憐蟲最近六個月的工作——”
鮑裏斯沉痛地歎了口氣,扔給我一份官方備忘錄。上麵印著紅、黃兩色的箭頭形條紋鑲邊,封麵上攔腰印有“最高機密,讀前銷毀”字樣。我打開文件,隻見標題頁上寫著:關於哈密頓網絡中多項式完整性證明的注意事項。還有一個副標題:正確性正式報告。看來部裏的某台定理證明服務器忙活了整整一個晚上。“他也發現了圖靈結論?”
“非常遺憾。”鮑裏斯說。
哈莉特點頭表示肯定,“你想知道昨天晚上的行動是否有價值。我告訴你吧:有的。如果你沒成功,恐怕我們就要采取更嚴厲的手段了。你也知道總有其他選擇,但一般來說,我們盡量在此類事件萌芽之前解決掉它。”
我點點頭,合上文
件夾,沿著桌麵把它推還給鮑裏斯。“還有什麼事?”
“守時。”哈莉特說,“我比較在意你今天早上沒有按時做彙報。你需要做得更好。”她補充說。(安迪知道我經曆了什麼,結果他一言不發。)
我怒視著她。“我在淹水的灌木叢裏待了六個小時,破窗闖入別人的公司大樓。在此之前還做了一整天的準備工作。”我向前探身,火氣上湧,“提醒你一下,我昨天早上八點就來了,下午四點安迪讓我幫他幹這個活。你有沒有試過在淩晨兩點乘夜班車從克羅克斯裏坐到東區?當時天降暴雨,我淋得像隻落湯雞,車站除了搶劫犯,就剩一個醉鬼問我能不能收留他過夜。我認為自己辛辛苦苦地工作了二十小時,需要我提交加班申請嗎?”
“那你也應該先給我打個電話。”她針鋒相對。
我沒打贏這一局,但自認為也沒丟分。不管怎麼說,不值得因為這些細枝末節去挑釁部門主管。我坐回去打了個哈欠,盡量不讓自己被煙嗆著。
“下一個議題。”安迪說道,“我們該拿馬爾科姆·丹佛博士怎麼辦。鑒於這篇論文所展示的內容,我們必須采取進一步行動,不能讓它公之於眾,太危險了。如果他重寫一遍,公開發表,我們在幾周內就會麵臨一級現實入侵。但也不能對他做常規清理,監管部會宰了我們的。阿門。”他看了一眼哈莉特,後
者緊抿嘴唇,一臉不悅。“可能會讓我們坐上幾個月的冷板凳,去參加‘感受多元’的活動,為敏感缺失人群開的那種。”他稍稍哆嗦了一下,我注意到他衣服翻領上有條紅絲帶;安迪過於珍惜他的工作,盡管——仔細想想的話——這並不是最主流的公務員職位。“還有誰想提建議嗎?有建設性的建議,鮑勃。”
哈莉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鮑裏斯一如既往,隻是沉默地坐著。(鮑裏斯是安格爾頓陰險邪惡的手下之一;我認為他以前作為奧克瑞納#pageNote#14的成員,幹過不少為國家消滅敵人的事,沒準還為貝利亞#pageNote#15倒過咖啡。現在,在進行內部調查時,他通常隻當自己是一麵柏林牆。)安迪敲了敲桌麵。“為什麼不把他招進來呢?”我問。哈莉特轉過臉不看我:她是我的部門主管——至少名義上是——意思很明顯,她不讚成我的提議。“畢竟……”我聳聳肩,盡力找出一條有說服力的理由,“他已經從基本原理推導出圖靈-洛夫克拉夫特定理。沒幾個人能做到這一點。所以他很聰明,這是前提。我認為他還隻是個純粹的理論極客,還沒想過從理論到實際操作所帶來的影響。比如,能明確設定能量節點之間正確的幾何關係——也許他還以為這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除了幾張小阿卡納牌,他的書架上多半也沒有和迪伊#pageNote#16或其他神秘學家的相
關書籍。這就意味著他不是直接威脅,我們能為他提供機會,讓他學習鑽研他的技能,並將興趣轉移到富有挑戰性的新領域——隻要他願意加入我們。這樣我們就可以應用第三條款來處理他的情況。”
在針對安全漏洞的無盡戰爭中,《官方秘密法案》(1916)中的第三條款是我們的理論武器。這項條款是在戰時間諜恐慌期間通過的——一段充滿了極端猜疑和妄想的時期——誰也想象不出它的怪異程度。眾所周知,《官方秘密法案》隻有兩條;因為第三條款本身就被前兩項條款定義為機密,如果沒有正式簽字,僅僅是知道第三條款的存在就已經犯了刑事罪。對我們這樣的特工而言,第三條款內的各項秘密規定都非常友好,能保證我們過得舒舒服服。它就是官僚主義的保護傘,能庇護任何事情,就像它們從沒發生過一樣。用美國的術語來說,這就是暗箱操作。
“要招募他,我們就要提供職位和預算,”哈莉特指責道。
“是的,但我保證他能派上用場。”安迪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鮑裏斯,能不能在你的部門裏問問,看看有誰需要數學家、密碼學家之類的?我會給上麵打個報告,再在委員會裏提一下。哈莉特,把這件事加入會議記錄。鮑勃,會後我想和你談談,關於遵守時間的事。”
真見鬼,我心想。
“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各位,散會。”會議室裏隻剩我們兩個人後,安迪搖搖頭,“惹哈莉特生氣,實在太不明智了,鮑勃。”
“我知道。”我聳聳肩,“就是每次看到她,我都有種向她背後撒鹽的衝動。”
“我理解,但嚴格來說她才是你的部門主管。我不是。也就是說,如果你在參加啟動會議時遲到,你應該先和她打電話說明,否則她至少會給你擺出七種難看的臉色。而且她占理,就算你向矩陣管理和衝突解決辦公室投訴也沒用。她會讓你的年度工作表現評估報告看上去就像你聲稱自己是海因裏希·希姆萊#pageNote#17轉世一樣。我說明白了嗎?”
我又坐下去。“是的,從官僚主義角度上來說,非常明白。”
他點點頭。“我很同情你,鮑勃,真的。但哈莉特身上的壓力很大。她手上有很多項目,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幹等兩個小時,隻因為你昨晚沒有費心給她發一條語音留言。”
這麼一說,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坨屎——盡管我知道我被道德綁架了。“好吧,我會盡力改正。”
他一臉開心的表情。“我就想聽你這麼說。”
“嗯哼。這星期的工作包括修複壞掉的貝奧武夫集群、校準塔羅轉換器,還要再給一個該死的集換卡牌遊戲做安全審查,以防得克薩斯州奧斯汀市那幫磕嗨了的藝術家一不小心搞出來個大節點。等到星期五,還要批量處理優良保密協議#pageNote#18那
堆爛攤子。還有沒有別的事?”
“應該沒了。”他站在那小聲念叨,“想不想今後多接點外勤任務?”
“太容易淋雨了。”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除此之外,倒是可以讓人換換腦子。不過,要是外勤來的太頻繁,我會正式提出加班申請。關於青蛙#pageNote#19的那些話並不是在開玩笑。”
“可能比較頻繁,但也不一定。”他拍拍我的肩膀,“你昨晚幹得不錯,鮑勃。我懂你和哈莉特之間的問題。下周碰巧有個培訓課;能讓你擺脫她一段時間,我覺得你會喜歡的。”
“培訓課。”我看著他,“哪方麵的?視窗NT係統管理?”
他搖搖頭。“解析惡魔學入門。”
“但我已經——”
“我不是讓你去學習的,鮑勃。我希望你能照顧一下其他的學員。”
“其他人?”
他擠出一個笑臉。“你自己申請了主動服務型工作……”
“我們並不孤單”“真相就在那裏#pageNote#20”,等等等等——這種誕生於流行文化中的幻想都是胡扯。但是在每個名為“幻想”的蘋果中,的確存在一條真相之蟲。羅斯威爾空軍基地的冷凍室裏不一定藏著外星人,但世界仍然充滿特工,如果你發現了不該被發現的數學定理,他們就會翻窗入室,摧毀你的硬盤。(還有更糟糕的情況,不過那是另外一類問題,交由域外外勤部門的同事處理。)
名字後麵帶“博士”頭銜的大多數人總結
出宇宙的運行規律,宇宙在很大程度上也的確按照這些規律運行。分子由原子組成,原子由電子、中子和質子組成——後兩者由誇克組成,誇克由玻色子組成,如此類推,無窮無盡。要找出一個多位數的最大公共質因數,你要花的時間等同於數個宇宙的生命周期之和,或者使用量子計算機(但這就是作弊了)。鎖在阿雷西博天文台櫃子裏的磁帶的確沒有記錄來自智慧生物的宇宙信號,51區也的確沒有存放飛碟(除了美國空軍的“超黑”研究項目,沒算上它們,因為它們使用的是航空燃料)。
但這不是全部。
我時常為自己所掌握的知識而備受煎熬。所以我也不會說一兩句概括性的話就放過你,你應該詳細了解才對。見鬼,我認為每個人都該知道現實世界的結構是多麼的不堪一擊——然而我不是規則的製定者,違反洗衣房安全守則又是糟糕透頂的主意。因為你絕對不想被安保部盯上,而且巴不得他們無視你的存在。
不管怎麼說,我的痛苦源於知識,接下來我就把我學到的告訴你。我可以洋洋灑灑把自古以來的所有神秘學談個遍,像克勞利#pageNote#21、迪伊之類。但自詡為巫師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狗屁不懂的家夥,絕大多數傳統魔法都沒什麼效果,這類知識根本無關緊要,除了圖靈定理——命名來自阿蘭·圖靈。如果你多少懂一點計算
機相關知識,你應該聽過這個名字。
那種魔法有效果。真是不幸。
你一定沒聽說過圖靈定理——至少沒聽過這個名稱,除非你是我們中的一員。圖靈從沒公開發表過這個定理。他曾向一位戰時老友透露過定理的存在,在這之後沒多久就暴斃了。他實在不該相信這位朋友的。他的死是洗衣房有史以來最成功的行動,也是最慘痛的損失。老實說,他們當時反應過度,丟人現眼不說,同時還失去了一個天才。
自此以後,這條定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人重新推導出來,隨後又被高效地封鎖起來。不過手段不再沒那麼暴力,畢竟推導出來的人也明白不能泄露了它,免得鍵盤俠讓它傳遍互聯網。
該定理打破了離散數論,同時也推翻了丘奇-圖靈假說(懂這條假說的請舉手),更糟糕的是,它能將NP完全問題#pageNote#22轉換成P完全問題#pageNote#23。這會導致一係列後果,最直接的就是:幾乎所有密碼算法都形同虛設——翻譯成人話就是:所有人的銀行賬戶都是我們的囊中之物。另外還有一個終極後果:人們能在現實時間中用計算機生成一條多-納幾何曲線#pageNote#24。
比起允許網絡宅揮舞魔棒,隨心所欲地將他們的筆記本電腦變成氫彈,多-納幾何曲線的危害性也就低那麼一點點。因為你所知道的這個宇宙的運行方式,每一條都是正確的——除了一個小問題:我
們要擔心的不僅僅是這一個宇宙。不同的宇宙間能相互泄露信息,盡管數量稀少,但有的宇宙中存在某種東西,它們傾聽並給予回應——參考阿爾哈薩德、尼采、洛夫克拉夫特、艾倫·坡等人的作品。他們聲稱,這種帶犄角的生物在曼德勃羅集的底層生長,一句合適的、能進入柏拉圖式的理想世界的咒語——通過計算機或別的方式生成——就可以將它們召喚出來。(你以為顯示器上的分形屏保對你的計算機有益?)
對了,忘了說。其他宇宙的居民可不會遵守我們的規章製度。
隻是解開某個定理就會在理型空間造成波動。用正確的參數精心校準,就會形成一張網,捕獲大量能量。這些能量來自我之前提到的幾何曲線,自然也能通過圖靈定理輕鬆獲取。而且,你可以增強那些波動,直到它們在時空中“嗞啦”一聲撕開一個缺口,導致我們的宇宙和另一個宇宙產生交疊,融合在一起。這種事情發生時,你一定不想身處事發中心。
而這就是我們建立洗衣房的原因。
我溜回自己的辦公室,路過咖啡機的時候順手拿走滿滿一杯難以下咽的咖啡,喝上一口,後槽牙就沾滿了黏糊糊的細小顆粒。上了鎖的氣壓管裏有三份秘密備忘錄等待處理,其中一份是關於濫用政府發放的牙膏的。有一百三十二封電子郵件等待閱讀。大樓另一邊有一個壞
掉的貝奧武夫集群,等著我去安裝新的以太網集線器,好讓它再次上線,重回秘密碼破解器這個大家庭的懷抱。作為部門內部的計算機專家,這些都是屬於我的責任:一旦有計算機出問題,我就會揮舞著死公雞,用鍵盤敲下巫毒代碼,直到它可以正常運行#pageNote#25。這也意味著弄壞計算機的人一開始會來找我幫忙,當他們再一次把它搞壞時,就一定會怪在我身上。所以你猜我會先做哪件事?沒錯,你猜對了:我選擇發呆。顯示器後麵的那麵牆由平平無奇的乳白色和令人不快的綠色組成。我盯著牆麵,足足五分鍾後才集中精神閱讀郵件。雖然沒有明顯的跡象表明災禍將至,但我今天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就是那種類似“十三號星期五#pageNote#26”的禍事,雖然今天是十七號星期三,是個下雨天。
第一封電子郵件來自穆哈麗,內容迷人,是通過秘密投遞點發送到洗衣房的郵件服務器上的。(最好別讓審計辦公室抓住你用工作郵箱收發私人信件,我對此就很小心。這不是什麼難事,部門的防火牆就是我部署的。)你這個虛情假意的賤人,別再出現在我家。放心,我才不去呢!上次我去她公寓是在周末,當時她不在家,我去拿回政府發放的牙膏。我差點用牙膏在她浴室的鏡子上寫下下流話,不過忍住了衝動——上次她去我那裏拿走她的音響時就是這
麼幹的,也許我該回敬她一句。
下一封信件:由哈莉特(電子)簽署的病假管理指令。該指令要求,如果病假超出一個半小時,必須提供醫生開出的病假條,最好在休假前提供。(為什麼我有一種將要頭痛的預感?)
第三封信:財務部的弗雷德發來求助——可以說他是個失敗者,我上一次輪崗去電腦谘詢處時,不幸地對他笑了一下——“救命,我的文件無法運行了。”弗雷德幾乎已經熟練掌握用電源鍵開、關電腦這門高雅藝術,不過他最精通的還是利用電子表格讓你的工資條遭遇危機。上一次收到他的郵件,是因為他在自己的電腦中重裝了很多關鍵性程序的早期版本,導致整個電腦崩潰,還厚顏無恥地四處發送攜帶病毒的笑話。(我把這封求助郵件轉到谘詢處,收到信的職員一定會一邊解決他的問題,一邊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我沒事為什麼要幫弗雷德。)
我第二次花了五分鍾,盯著顯示器後那麵牆上剝落的乳白色油漆發呆。我的頭開始抽痛,而由於衛生與安全執行委員會的各項命令,這棟樓裏連一片阿司匹林都找不出來。經曆過昨天那場毫無意義、結果尷尬的行動之後,今天的任何工作都激發不出我的積極性。我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可怕預感:如果繼續待在這裏,狀況隻會越來越糟。再說,算上加班,我昨天的工作時長
等於兩天。按規定,我可以請假調休。根據員工自助手冊,我應該還在悼念我的寵物倉鼠才對,貝奧武夫集群可以滾到一邊去了。
我退出安全終端,早退回家:該體驗一下交稅的好處了。
晚上八點,我還是頭痛。與此同時,平克正在地下室,準備再一次挑戰自然法則。
我和平克、布瑞恩#pageNote#27合住,他倆也為洗衣房工作,我們三個組成了極客之家。這裏就是一座“克蘇魯城堡”。城堡客廳裏的電視櫃是我們的娛樂場所,是平克為了減少家中時不時發生的五花八門的精神錯亂,孤注一擲搞出來的東西。這是他做的為數不多的精神正常的事情。這套設備包括有線電視解碼器、碟形衛星電視天線、索尼遊戲機和一個自製的網絡電視接收器。最後這個是布瑞恩因為無聊在半個小時內拚湊出來的。黑色磨砂表麵的電視櫃盤踞在米黃色絨布沙發對麵的角落裏,像一座拚湊而成的後現代雕塑,上麵纏繞著意大利麵條。我們每天都要審查各種新時代網站,以防他們不經意間搞出什麼危險的東西。而電視櫃的作用就是讓我們在一天的辛苦工作之餘,能有個放鬆身心的地方。以殫精竭慮作為謀生手段會導致大腦抽筋:要是你不會醉酒打架,不會看垃圾電視劇,不會時不時地扯著嗓子唱上兩句,你準會以為自己是刺蝟索尼克#pageNote#28,或者以為街對麵那位古
老的辛普森夫人長了兩條尾巴。一旦變成這樣就會招惹麻煩,尤其是在安保部正積極對你展開審查的時候。
我打開電視,手裏拿著一罐啤酒,大腿上放著一盒披薩,調到探索頻道。我正津津有味地看著各種東西飛速撞擊、爆炸,地毯下麵突然傳來一道可怕的呻吟。一開始我沒注意,因為電視裏還在播放慘不忍睹的墜機資料片。呻吟聲持續了幾秒鍾,我意識到即使是平克的“末世立體聲”也製造不出這種音量。如果不做點什麼,我說不定會被地板吸進去。於是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進廚房。地下室的門半開著,裏麵亮著燈,噪音從下麵傳來。我抓起滅火器走上前去。空氣中有種不祥的臭氧味……
“克蘇魯城堡”是維多利亞中期的排屋,平平無奇的倫敦住宅,主要特點在於擁有三間地下室,以及洗衣房授予的居住審查許可。也就是說,克格勃、中央情報局以及我們在軍情六處的敵人幾乎無法在這裏對我們進行竊聽。公寓內總計四間雙人臥室,每間都帶門鎖,還有公用的廚房、客廳、餐廳和浴室。管道係統在深夜發出不祥的汩汩流水聲;地毯屬於1880年最時尚的樣式,上麵印有及其花裏胡哨的佩斯利花紋,並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曆任品味低俗的房主手中慘遭修複。
我們搬進來時,一間地下室裏堆滿木材,一間放著兩架
鏽跡斑斑的自行車車架,還有風幹的貓屎,第三間裏麵有一些燃燒殆盡的蠟燭,地上有藍色粉筆畫出的五芒星圖案。街道圍成等邊三角形,“城堡”正好位於其中一個角上,正南正北的朝向,南麵的屋頂輪廓線上沒有礙眼的電視天線——是個好兆頭。布瑞恩假扮成狂熱的基督徒,他聲稱,曾經在這裏舉行的異教活動#pageNote#29會嚴重影響該房產在租賃市場上的收益,以此成功說服侯賽因先生降低了百分之十的租金。作為回報,他會為此處房產驅魔。(一派胡言,卻有利可圖。)曾經的異教徒聖地現在成了平克的地盤,如果侯賽因先生看到它現在的樣子,很可能當場心髒病發作。嚇到他的倒不大可能是可疑的電線,或者那三個六英尺高的架子(上麵堆滿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古色古香的史瑞喬式電話交換機);而是那幅粉筆畫五芒星的替代物:自製的光具台,校準好的分光鏡,外加五個棱鏡——將原本小兒科般滑稽的業餘儀式升級成全麵成熟的功能性降神係統。
(沒錯,它們組成了五芒星,平克用五十千伏高溫電源和超大電容進行激光驅動。沒錯,衣架上掛著的是剝下的山羊皮,吃了一半的披薩在蓮牌頌岱科型唱機#pageNote#30上以33轉\/分的轉速旋轉。當你和平克、布瑞恩共享居所,你就會和這些東西住在一起:我說過,這裏是極客之家。而
且我們都在洗衣房工作,所以我們所說的“極客”,其實是深奧的——確實存在並具有超自然性的——極客價值)
臭氧的味道——還有不祥的劈啪聲響——來自高溫電源。呻吟和尖嘯來自揚聲器(高保真工程學院2001年生產的黑色巨無霸)。我踮著腳尖,沿著遠離電源供應器的那麵牆,撿起躺在左側揚聲器麵前的麥克風,猛地扯掉插線;一聲巨響過後,麥克風反饋終止。布瑞恩死到哪去了?我看向電源供應器,裏麵有藍白色的亮光在閃爍,讓我感覺十分不好。如果這是在別的房屋,隻需要去配電箱那裏拉下總斷路器就行,但是這處房屋的配電箱旁邊有幾個袖珍洗衣機大小的電容器,我很討厭在黑暗的地下室裏搗鼓那玩意兒。我提起滅火器——其實是一筒非法灌製的鹵化烷,但在這個家裏是必需品——來到總開關前。總開關位於電源供應器上方的架子上,是大型的閘刀式開關,旁邊有一把木製座椅。我抓住椅背,舉起座椅,用一條椅子腿輕推閘刀柄。
隻聽“哐當”一聲,同時電源供應器也發出“砰”的一聲。哎呀,我好像放出了一團“魔煙”。我扔下椅子,拔掉滅火器上的保險銷,開噴,同時也沒忘了遠離那幾個大型電容器。(要是放任不管,讓它們的終端暴露在外,它們就會從稀薄的空氣中收集靜電;一個半小時
以後,如果你將螺絲刀插入其中,你最好祈禱螺絲刀的刀柄絕緣良好,因為你一定會非常不幸地需要一把新的螺絲刀,如果絕緣有問題,你還會需要幾根新手指。)
輕煙在空中盤旋打轉,不自然地形成一個端端正正的圓圈,在圓圈上方,孤零零的燈泡來回搖擺。揚聲器中傳出微弱的笑聲,回聲陣陣。
“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我喊道,忘了麥克風的插線已經被拔掉了。光具台上的五芒星因為斷電不再發光,不過旁邊有個廣口瓶,瓶子上的標簽寫著古體字:木乃伊粉末(溫徹斯特路火葬場所有),即使不是死靈法師,你也能看出這代表什麼。
“對誰做?”
我差點沒被嚇死,轉身看見平克正站在門口,一隻手提著牛仔褲,看上去很生氣。
“我在拉屎。”他說,“誰在大驚小怪?”
我指著電源,一言不發。
“你該不是——”他沒說完,雙手揪扯住稀疏的頭發,“我的電容器!你這混蛋!”
“下次你打算燒掉房子,或者沒做好充分防護就從深淵中召喚無名巨怪,或者兩項活動一起進行時,能不能先給我點提示?我也好再找一塊大陸,去那居住。”
“它們在卡姆登集市要賣五十英鎊一個!”他急切地彎腰檢視電源供應器,不過還算清醒,沒不戴絕緣手套就用手指去戳它。
“沒辦法。我最先聽到的是麥克風的尖嘯聲。如果你在拉屎
之前不能先關掉這玩意,那就別怪屎落在你頭上。”
“真倒黴。”他搖搖頭,“能不能借你的激光筆用用?”
我返回樓上接著看空難紀錄片。每次遇到這類事情,我都想另找更有素質的室友,但是能通過審查、符合條件的合租人沒那麼多。
2.訊問
現在是培訓課程的第二天下午,就是安迪讓我去上的那門課,我已經無聊到了極點。在逼仄的階梯教室的前方,教師正在滔滔不絕地講述從無盡深空中召喚能量並將之束縛的可行性操作。坐在這裏也隻能學到這點知識,我的意識正在神遊天外。
“你們一定要記住,所有大型線圈都必須有終止端。缺少終止端的線路會在電路中產生強烈的噪音,你們需要把它的末端連接到電容器上,吸收它的電流,避免產生回聲。有點像小型計算機總線,或者局域網。以阿爾哈薩德大型線圈為例,最初使用黑山羊作為它的終止器,需要處女手持銀質刀具,在午夜用黑山羊進行獻祭。不過我們現在隻要使用五十微法拉的電容器就夠了。你,鮑勃!你在後麵睡著了嗎?給你一句忠告:不要睡。如果由此導致電路終止出現錯誤,你就隻能用後腦勺笑了,因為你的臉會跑到腦袋後麵。如果你還有腦袋的話。”
該死的學院派理論家……“我知道了。”我說。我以前和布瑞恩一起做過這種實驗;大型電路線圈
都是禍害,任何有權限使用優質激光和穩定平台的人都應該遠離這種線圈。電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實驗愛好者們的首選工具。雖然現在已經被淘汰了,但作為人們熟知的工具,象牙塔內的學者們在做研究時仍然偏好使用它,而不願使用更加現代的工具——基於光能的幾何引擎。後者不像電力祈禱,不會產生任何惡心人的副作用。但這僅限於英國學院派。在美國,當他們沒有使用“遙視#pageNote#31”這種愚蠢的噱頭去吊記者團胃口的時候,“黑室#pageNote#32”正忙著在洛斯阿拉莫斯#pageNote#33——人們都以為這裏是炸彈研究院——用大型新星激光係統做實驗。可是在這裏,我們會使用安全的光絕緣幾何引擎和祈禱集群嗎?我們會,該死:我們無法擺脫伏特博士和他的野蠻朋友安培先生,當召喚核心出現並被激活時,我們隻能祈禱接地回路不會出現偏離。
“總之,先休息一下,喝杯咖啡。我們十五分鍾後回來進行下一項內容;我會給你們示範約束式祈禱的基本方法。然後,今天下午,我們來討論不受控製的祈禱會招致什麼後果。”(不受控製的召喚會引來災難——最好的結果就是有人死去,大腦被外星實體占為己有;在最壞的情況下,會出現一條通往別處的物理通道。所以,別做這種事,答應我好嗎?)
老師拍拍手,拍掉手上看不見的粉筆末,我站
起來,伸個懶腰,然後才想起來合上文件夾。這個課程和大學裏無聊至極的課堂教學之間最大的不同就在於,根據第三條款的規定,我們在這裏學到的任何知識都屬於機密;讓別人看到你的筆記會招致極為嚴酷的懲罰。
在兩間階梯教室中間的位置有一間休息室,室內的牆麵刷著綠漆,就是政府機構中常見的那種卷心菜綠,有幾排樣式過時的聯排座椅,顏色則是極為濃重的火焰橙,讓我立刻想起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自動販賣機看上去就像一台需要上發條才能工作的古董。大家依序排成一隊,時不時變換一下順序,找人兌換用來給販賣機投幣的二十便士硬幣。牆上有一張卷了角的泛黃招貼畫,提醒我們:無心之談,讓人喪命——也許它想展示出傲慢的政府機關式的幽默,不過我不確定。(在1992年之前,特韋德河畔的伯立克#pageNote#34一直在和沙皇帝國開戰,如果說某個鮮為人知的白廳部門——比如交通部的遠距離電動叉車檢修司,或者輪胎谘詢處——還在和第三帝國進行著殊死搏鬥,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時刻不忘在天外來客交往史上發生過的詭異事件,這是洗衣房的一貫作風——可以稱之為“昔日衝突,死而不僵”——而且也時刻準備著,一旦發現它們卷土重來就重啟舊例。那些從未存在過的東西陷於沉眠,等待被喚醒,
也不是隻有老式愛因斯坦時空中的公民會締結條約,對不對?
一位同班學員拖著腳步走到我麵前,露出一張骷髏般的笑臉。我看了他一眼,竭盡全力才沒讓自己轉身就走:來人是財務部的弗雷德,那個害蟲,總是弄壞自己的計算機,然後指望我給他修好。他大概五十多歲,皮膚蒼白,瘦骨嶙峋,好像被巨大的蜘蛛吸幹了所有體液,在五日製課程的第二天,仍然穿西裝、打領帶,仿佛走錯了年代。他看上去像睡過了頭,又像是他住的房子的二次貸款還沒還清,防潮工程也沒做完。“沃曼博士好像看上你了?”
我吸了吸鼻子,決定不再忍耐轉身離開的衝動。“是正經看上,還是隻是色眯眯地看著我?”
弗雷德的臉上迷惑不解。“你說什麼?震驚?哎,沒什麼好震驚的,他就是個壞脾氣的老混蛋而已。”他俯身靠近我,像在和我密謀,“知道嗎,我完全聽不懂。真不明白我是怎麼被分配來這兒的。我們的培訓預算是頂級配額,如果這些錢沒用在培訓上,明年的預算就要削減。艾琳去學習尤納克設備驅動,天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而我就被打發到這裏。全憑運氣。這種課對我來說沒有屁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過你看上去是那種聰明人。也許你能聽懂,你可以告訴我……”
“呃?”我想用咖啡杯擋住臉,結果燙到了手指。就在
我暗自咒罵的時候,弗雷德不知為何站到了我左肩後麵的位置。
“你看,人力資源部的托桑說是他把我分配到這個培訓課的,想讓我來學習,回去以後做部門的係統管理員,這樣技術支持部門的人就不會糊弄我們了。但是這個叫沃曼的家夥一直在講稀奇古怪的笑話,惡魔啊,刀子啊之類的東西。他是不是惡魔崇拜者?就是四年前係統內部通告過的那種人,你覺得呢?”
我有些猶豫,謹慎地字斟句酌,“我不確定你該不該來上這門課。接下來要講到和技術相關的內容,如果你對相應的實驗室安全措施不熟悉的話,可能會很危險。你確定你還要繼續上課嗎?”
“確定?確定!當然確定。不過我不太喜歡課程內容。比如,怎麼沒有許可證期限,或者技術支持方麵的培訓?這是第一點。我的意思是說,和惡魔簽訂條約當然不錯,不過我需要知道,當我遇到問題時,應該給誰打電話尋求真正的支持?他講的這些東西經過通信電子安全組的認證了嗎,能用在政府的網絡中嗎?”
我歎了口氣,“去找沃曼博士談談吧。”我建議道,多少有些粗魯地轉身離開。我知道經常有人上錯課,但是上了兩天課,他還沒反應過來這不是惡魔契約課,這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一項記錄了,是吧?
每個人都喝完了咖啡,那些消失不見去抽煙的人神奇地再
次現身,我們成群結隊地返回階梯教室。教師——沃曼博士——已經將舊式試驗台搬進教室。這東西看上去就像特斯拉線圈和惠斯通電橋的媾和體,至於它旁邊的那個東西,我可以發誓那是從老式莫裏斯邁諾#pageNote#35上拔下來的分配集線器。五芒星上纏繞的電線是純銀的,因年深日久而黯淡。
“好了,現在都放下手裏的咖啡杯,因為接下來,我們要根據休息之前講過的內容進行實際操作。”
沃曼全神貫注、興致勃勃地在講課,簡直就是天生的教師。“我們先試著做一次小型的召喚,用我寫在黑板上的坐標進行三類祈禱。這次試驗會召喚來難以名狀的恐懼,隻要按規定做好防護措施,就可以輕鬆掌控這種恐懼。你們會感到令人難受的視覺扭曲,聽到來自原初智慧物的喃喃低語,但是它不會比《世界新聞報》的記者更聰明,不足以造成危險。但這並不是說它是安全的——如果不能正確使用實驗器具,就可能輕而易舉地殺死你自己。為免你們忘記,我再說一遍,這個電路承載著六百伏特的電壓和十五安培的電量,基板是絕緣的,沿南北磁極軸向正確擺放。我們用來進行試驗的幾何學基礎是經過改動的閔考夫斯基空間#pageNote#36,通過把圓周率的值設成4計算得出;我們這次不會涉及分形維數,但是實驗仍然有一點複雜,因為在用來和這個電路圖
進行映射的宇宙裏,存在發光的以太體。請大家過來圍成一圈,等我給電路加電時,你們都要站在安全警戒線以內。曼內什,麻煩你把‘絕對禁止入內’警示燈打開……”
我們圍在實驗台周圍。我在人群後麵走來走去。我以前看過類似的實驗——事實上,我在克蘇魯城堡的地下室裏做過的實驗,比當前這個更為奇異。和布瑞恩在他的激光柵格裏集聚出的瘋狂、複雜的召喚物相比,現在這個實驗隻有入門級的水平,在我的個人履曆上隻能算作官方準入點。(我有沒有和你提過我朋友?他應聘科學官培訓生職位的時候被拒絕了,理由是不夠資格。他們不看他的博士學位——職位說明中要求“三份普通初中結業考試證書”,而他的高中畢業證早已不知所蹤。這就是政府公務員的工作方式。)
不過在這堂課上觀察其他學生還是挺有趣的。巴布斯讓人想起一盤金色的土豆煎卷心菜,戴著厚框眼鏡,看向實驗台的樣子就像在看一顆尚未爆炸的炸彈;我猜她以前沒接觸過此類實驗,而且她深受《驅魔人》#pageNote#37的影響,也許正期待隨時看到頭顱滿天飛、綠色史萊姆狂嘔不止的景象。(也許沃曼應該告訴這些學生,我們留了一攤黏糊糊的綠色物質,就是用來給上級們演示,讓他們每次視察都印象深刻的。這個另一門課會教。)約翰、曼內什、
迪帕克和麥克表現得就像百無聊賴的初級技術員,正在參加一門“又可以一周不用上班,相當於放假”的培訓課。來自財務部的弗雷德一臉困惑,好像遺失了自己的腦子,凱莉找到一個急切的理由給自己的鼻子撲粉。我不會責怪她;這種實驗很有趣,同樣的道理,在化學實驗室裏示範鋁熱反應也很有趣#pageNote#38,能炸飛你的臉。我非常確定用於電氣火災的滅火器在我身後兩步遠的距離有兩個,在我右手邊一步遠的距離還有一個。
“好了,大家請注意。不管發生什麼事,不要觸碰柵格。在任何情況下,隻要我開啟實驗,一句話都不要說。不要以你的生命為代價,跨出地板上的紅色圓圈——我們現在在接地籠的正上方,但如果你跨出這個圈子——”
萬物皆可拓撲。召喚的流程簡單易行:在A點創建引子節點,在B點放置對應腹點,站在其中一點上,給電路通電,另一點就會有東西顯現。(我之前是不是提到過這個共振效應?)這個實驗最大的問題就是,人類觀察者不可或缺——不能進行遠程操控。(此處要插入一些量子貓神秘胡話,諸如“坍縮的波函數”,“‘維格納的朋友#pageNote#39’對‘動物解放陣線#pageNote#40’”,等等。)最好能選對要站入的線圈,否則你能學到的應用拓撲學知識將遠超你所願——比如,當你被內外翻轉後,宇宙看上去是什麼
樣的。
倒也沒有聽上去那麼糟糕。為了增強安全性,可以把引子節點和安全空間疊合在一起,鎖住召喚物。這樣它們應該就無法接觸位於腹點的我們了。正因為如此,態度惡劣、身負決鬥傷疤的沃曼博士先生#pageNote#41,才毫不介意地把試驗台放進畫在階梯教室地板上的紅色五芒星正中,還命令我們緊密地站在一起。
當然了,我必須跨出這個線圈才能拿到滅火器……
“這次試驗經過健康安全員的批準了嗎?”弗雷德問。
“請安靜。”沃曼閉上眼睛,顯然正在準備進入祈禱狀態。“電源。”他推動閘刀式開關,點亮一盞燈。“第二電路。”他按下按鈕,“有人在嗎?”
我專注地看著由銀線繞成的五芒星,視野邊緣似乎有綠色霧氣在繚繞。安裝在基板上的燈在五芒星下麵發光,基板本身是一塊取自(曾經的)絞刑架的木頭;萬物皆可組裝。
“三。”沃曼又按下一個按鈕,然後從口袋中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紙包。他撕開紙包,露出一把無菌柳葉刀,毫不猶豫地刺入左手拇指指肚。我後脖子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隻見他朝引子甩甩手,一滴血珠從指尖滴落,在一根銀線上方的空氣裏彈跳起來,又朝中心落下。最後,滴血在中心上方一英尺的空中懸浮,像一顆液態紅寶石,在熒光燈下顫動。
“有人在嗎?”弗雷德模仿沃曼說道。他突然咧嘴
笑了起來,擠出一臉皺紋,“好一個笑話!有那麼一分鍾,我還真相信了!”他朝那滴血伸出手,我感到有種龐大的力量正在我們周圍的空氣中聚集——我突然感到頭疼,如同麵對電子風暴時的那種緊張性的頭疼。
“不!”巴布斯尖叫道,與此同時意識到已經來不及阻止。
我看向沃曼。他仿佛戴了一張由純粹的恐懼製成的麵具:他不敢做出任何動作打斷弗雷德,因為那隻會讓發生在他身上的災難蔓延開來。弗雷德已經迷失;對於接觸高壓電的人來說,你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抓住他、拉開他——意思就是,如果你這麼做了,這將是你人生中做過的最後一件事。
弗雷德一動不動,他夾克的袖子扭動著,仿佛下麵的肌肉正在扭曲、翻動。他的手停在引子上空,那滴血開始向他的指尖漂移。他還在笑,就像一隻腳卡在地鐵供電軌裏的人,火花和黑煙即將出現。他張開嘴,“有。”他用不屬於自己的嗓音說道,語音高昂,吐字清晰,“我們在。”
他的眼睛裏,泛著微光的蠕蟲在翻滾。
“然後你做了什麼?”鮑裏斯問。
我靠在椅背上,盯著日光燈管下緩緩盤繞翻騰的龍形青煙。幾秒鍾後我才能開口說話;我喉嚨幹澀,但不是因為煙氣。
“按照培訓中教授的臨場危機處理方法,迅速分析當時的形勢:觀察、評估、確定優先級。”弗
雷德在約束場內接地,三類召喚物完全附體。三類召喚物智商不高,但它們所在宇宙的時間基準遠遠快於我們這邊;弗雷德一進入約束場,它們就像敲開爛核桃一樣映射進他的神經係統。達到完全掌控隻需兩百到五百毫秒。
“你具體做了什麼?”安迪追問道。
我幹咽了一下。“我在他對麵,他已經在約束場內接地。在那一刻,引子和腹點都沒有啟動,我們全都是靶子。當務之急就是切斷掌控,要快。要在召喚物構建縱深防禦之前消除掌控的憑依物。我害怕那個電路會出問題,提前確認了滅火器的位置,所以我最先抓在手中的就是它。”
鮑裏斯:“最先拿到滅火器?”
“是的。”
安迪點點頭。“會有個調查委員會來負責這件事。”他說,“不過我們需要了解一下基本情況。你剛才說的那些和其他證人的描述相吻合。”
“他傷得有多嚴重?”
安迪移開目光。我的手劇烈抖動,咖啡杯在杯碟裏叮當亂響。“他死了,鮑勃。他在越線的那一刻就死了。如果不是你當機立斷,你和其他人也都會死。那堂課一人缺席,兩個人沒注意發生了什麼,五個人——包括講師在內——發誓他們當時什麼都看不見,而你救了他們的命。”他又把目光移向我:“但我們還是要讓你走一遍調查程序,因為這屬於重大事故。他已婚,有兩個孩子,還要
處理養老金等遺留問題。”
“我都不知道。”我在說出蠢話之前停下。弗雷德是個蠢貨,但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一想起在那個房間中發生的事,我就感到惡心。如果我在課間休息時為他解釋一下,拍拍他的背,讓他離開,去找他該去上的課,毫發無損地花掉部門培訓預算,也許就——
安迪打斷我的反省,“哦,好吧,真是一團糟。在執行公務時發生意外,這是常有的事。我敢說這次調查隻是例行公事——你有可能得到嘉獎。不過與此同時,恐怕你要被全薪停職,等待調查和可能的紀律處分,哈莉特會正式通知你什麼時候回來上班。下周之前你都要待在家裏,不能出門。之後我們會盡快解決這件事。”他向後一靠,歎了口氣,“這事的的確確很操蛋,但繞不過去。所以我建議你利用停職的這段時間,冷靜下來,振作精神,忘掉這事——因為我希望調查結束後,恢複你的外勤訓練和外勤任務,很期待你的表現。”
“哈?”我一下子坐直。
“外勤任務百分之九十的內容都是文書工作。就算不適應,你應該也做得來。還有百分之九,就是坐在灌木叢裏淋雨,心裏想著我他媽到底在幹嗎。我認為這種活你也能做。還有百分之一——混亂突發,危機突現——很難正確應對,而你剛剛證明過你的能力。至少我是這麼決定的,你會轉成
外勤人員——”他站起身,“——隻要你願意。”
我也站起身。“我會考慮的。”我說,趕在無聲地口吐髒話之前走出房間,因為弗雷德的表情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在此之前,我從未目睹過死亡。是不是很有意思?對絕大多數人而言,終其一生都不會看到別人死亡的過程,更別說見過暴死的場麵。聽到自己獲得參加外勤活動的資格,我本應該開心至極。如果這次麵談發生在昨天,我就會是這種反應。但我現在隻想找個角落嘔吐。
當我回到家,布瑞恩正在廚房,試圖在不打破蛋殼的情況下做一道煎蛋卷。
今天下雨,隻是從地鐵站跑到家門口這一小段路,我的夾克就被澆透了;再次感謝隱形眼鏡帶來的無形便利,要是沒有它,我就隻能努力透過被雨水模糊的鏡片看世界了。“嗨。”布瑞恩說,“能幫我拿著它嗎?”
他遞給我一個雞蛋。我看著它。
平常不怎麼幹淨的廚櫃台麵現在閃閃發光,已經消過毒,就像準備在這裏做一場特別大驚小怪的手術一樣。一支帶針頭的注射器躺在台麵一端,裏麵裝有灰色透明液體——混凝土的精華。台麵另一端放著一台食物處理機,它的安全關閉裝置被弄壞了,正常情況下用來帶動刀片的驅動軸上,用鏍銓釘著什麼東西,看上去像半個發動機,讓人膽戰心驚。我站在那裏,看著這一切,身
上直往下滴水:即使在布瑞恩的研究課題中,這也算得上是非常明顯的不正常舉動。
我把雞蛋遞回去。“我現在沒心情。”
“來吧,就拿一會?”
“我是認真的。我剛剛被停職了,等待調查。”我拉開夾克拉鏈,把夾克扔在地板上,“遊戲結束,優先中斷,區段錯誤#pageNote#42。”
布瑞恩像一隻焦躁不安的貓頭鷹,抬起頭、扭過臉,用閃亮的大眼睛仔細打量著我。“真的?”
“對。”我四下翻找,找到咖啡罐,往法式咖啡壺裏加入滿滿一勺咖啡,“壺裏有水嗎?”
“帶薪停職?為什麼?”
倒入咖啡。“我救了六個人的命,還有我自己的。但是沒能救出第七個,所以要對我進行調查。他們說這是例行公事,但是——”“哢噠”一聲,水開了,水蒸氣噴薄而出。
“和那個培訓課有關?”
“對。財務部的弗雷德。他在召喚柵格中接地了——”
“這裏是基因警察!弗雷德!滾出基因庫,馬上!”
“這不好笑。”
他收起輕浮的舉止,再次看向我。“是的,鮑勃,並不好笑。抱歉。”他向我遞出雞蛋。“來,拿住,我懇求你。”
我接過雞蛋,差點把它扔掉。雞蛋很燙,摸上去有點油膩,還有輕微的硫磺臭味。“你到底——”
“拿住一會兒就好,我保證。”他拉出一個做工粗糙的銅線圈——銅線纏繞在塑料切餅刀上,上麵還勾連著某種小裝置—
—小心翼翼地用它纏上雞蛋,繞過我的手腕,再纏回來。“看,現在雞蛋應該已經被消磁了。”他放下線圈,從我麻木的手裏拿走雞蛋,“看好了!這就是第一個終極完整羊煎蛋卷的原型。”他在台麵邊緣磕破蛋殼,一塊凝固的黃色革質海綿掉了出來。硫磺的味道更濃了,我的鼻孔發癢,就像剛看完一場煙花秀,“它還在開發階段,必須用注射器。下一階段的方案是,在使用轉子單元完成蛋內聚合反應後,利用以絮凝血紅蛋白為基質的凝膠擴散電泳使之凝集——所以那電腦白癡是怎麼把自己蠢死的?”
我把垃圾桶挪到身邊,坐在上麵。也許布瑞恩沒有看上去那麼自我中心?至少他毫不費力地拋出了問題。
“你知道總有人會因為上錯課而喪命嗎?就是那個我一直抱怨的蠢會計。他陰差陽錯地選了《超自然解析學入門》。我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那門課上,但哈莉特認為我需要,還說動了安迪;我猜她是為了上個月的事報複我。”哈莉特的電子郵件係統上個月出問題了,讓我給她看看。我也說不清到底哪裏出了錯。她沒辦法,批了為期五天的部門培訓預算,給自己報了一門關於電子郵件發送配置的課程。之後三周的時間,每當有人提及這件事,她的臉都會不由自主地抽搐。“總之,我猜他最後變成了一個大型自主菜鳥調節器,
但是……”
我意識到自己不再說話,全身不停地劇烈顫抖。
“他的眼睛裏充滿了蠕蟲。”
布瑞恩沉默地轉過身,在洗碗池上方的櫥櫃裏翻找。他拿下一個大瓶子,瓶子上的標簽寫著“下水道液體”,他又從排水板上拿起兩個放了很久的有缺口的杯子洗了洗,倒入瓶中的液體。“喝吧。”他說。
我喝了一口,好吧,不是漂白劑:我沒感覺眼睛往外突,喉嚨沒怎麼灼燒,也沒有絕大部分液體從我的舌頭上蒸發。“這到底是什麼玩意?”
“油箱脫脂劑。”他衝我眨眨眼,“有了這東西,平克就不敢往油箱裏插蠟燭芯了,對吧?”我也衝他眨眨眼,有點不明所以。布瑞恩應該不知道這話有別的意思#pageNote#43,不過我不能給他解釋,我得閉嘴,否則他可能就不會再讓我喝這玩意了。我現在急需痛飲一番,他應該看出來了。隻要爛醉如泥就不用思考,什麼都不想對現在的我來說是件好事。
“謝謝你。”我盡量鄭重地說——畢竟這是布瑞恩的秘密,而他選擇和我分享。我有些小感動,如果不是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弗雷德咧嘴朝我笑,布雷恩可能真的會讓我動容。
布瑞恩仔細地看著我。“我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兒了。”他說。
“出在哪兒?”
“你需要——”他又給我滿了一杯,“——大醉一場。就是現在。”
“可你還要——”我朝台麵略微擺擺
手。
他聳聳肩。“已經取得初步成功,之後再完善就行。”
“可是你很忙。”我抗議道,布瑞恩很反常。往嚴重了說,他就是個邊緣型自閉症患者。他居然能注意到別人的沮喪情緒,真的很詭異。
“我隻是想證明可以不打破蛋殼做出煎蛋卷。但這隻是個單薄的象征,一個愚蠢的可行性實驗;你才是真實的,才是這個實驗背後意義的具體展現。你在和身體竊賊爭鬥的比賽中實現了零的突破,但受了傷。我覺得我們應該把各種手段都試一次,看我能不能治好你,至少讓你好過一點。然後你就能幫我做煎蛋的課題了。”
我沒把杯子扔到他臉上,而是讓他重新斟滿。
又喝下數量未知但絕對不是零杯的冒牌伏特加之後,身材高瘦的平克出現了,看上去有點慌張。他問我們最近的書店在哪。
“為啥?”
“因為我侄子。”(平克的哥哥和嫂子住在倫敦的另一頭,最近剛剛生了幼崽。)
“你想給他買什麼?”
“字母表和聖經。”
“為啥?”
“字母表是祝賀洗禮的禮物,聖經是我所知道的通往教堂的敲門磚。”布瑞恩發出一聲歎息;醉醺醺的我手忙腳亂地在沙發後麵翻找熱火玩具槍的海綿子彈,但它們好像全都穿過蟲洞,掉到了別的星球上,那裏全都是人們不小心遺失的東西,回形針、鉛筆、奇怪玩具上不可替代卻又可以拆卸的零部件。
“我說,你們在幹嗎呢?”
“我在中場休息,順便灌醉鮑勃,因為他需要這個。”布瑞恩說,“他需要分散注意力,我在盡力幫他,然後你進來改了話題。”他站起來,給平克倒了一杯那玩意。平克沒接。
“我不是這個意思。廚房裏有股怪味,有個,呃,皺皺巴巴的黃色鱗皮——”這是我們的家用暗語,一聽到這句話,我們都要用手扮成下巴上觸須亂舞的克蘇魯,“——怪物要吃掉我的鞋子。出什麼事了?”
“對。”我掙紮著再次坐直;沙發靠墊下麵的一條帶子鬆開了,我差點陷在沙發裏出不來,“你們到底在廚房幹什麼?”
布瑞恩站起來,“聽著——”他打了個嗝,“——我在對一條自然規律進行證偽;即,不打破蛋殼就做不出煎蛋卷!我有個巧妙的計劃——”
平克把(不知怎麼被壓扁了,但之前絕對是正球形的)煎蛋卷扔向布瑞恩的腦袋,布瑞恩立刻蹲下;煎蛋卷撞在電視架上,彈到一邊。
“我有個巧妙的計劃。”布瑞恩接著說,“如果你讓我把話說完——”
我點點頭。平克停止尋找能扔出去的東西。
“這樣就好多了。問題在於如何在不打破蛋殼的前提下攪拌雞蛋,然後在蛋殼內進行烹飪,對不對?第二個問題已經用微波爐解決了,但我們還需要考慮怎麼攪拌。通常情況下需要打破蛋殼,但我想出一個方法,如果
我們能向卵磷脂乳液中注入磁化鐵屑,再把雞蛋放入轉動的磁場中,就能高效地攪拌雞蛋。下一步就更用不著打破雞蛋了——把雞蛋浸入含有極微小磁顆粒的懸浮液中,利用電泳#pageNote#44將它們拉入蛋殼內,然後找到某種方法,讓它們在內部聚集,形成長磁鏈。還跟得上我的思路吧?”
“瘋了,我看你就是瘋了!”平克跳著腳說道,“我們今天晚上幹什麼,布瑞恩?”
“做我們每天晚上都要做的事,平克:努力征服全世界!”(或者說,高級烹飪#pageNote#45的世界。)
“可我要趕在書店關門之前買到書。”平克說,布雷恩一下就沒興致了,“希望你會感覺好一點,鮑勃。回見,各位。”他走了。
“浪費口水了。”布瑞恩歎口氣道,“這家夥沒什麼耐性。總有一天,他會沉穩下來,成為正常人。”
我沮喪地看著我的室友,心裏想著為什麼我會趕上這攤爛事。這隻是我生命中的一個片段,一塊二維的切片,這是我通常看不見的視角——而我不喜歡我所看到的。就在我要對布瑞恩述說我的想法時,電話鈴響了。
布瑞恩接通電話,表情變得嚴肅。“找你的。”他把話筒遞給我。
“是鮑勃嗎?”
我空餘的那隻手開始發抖,因為我真的不想聽到這個聲音,哪怕我內心暗暗有些期待,“誰?”
“鮑勃,是我。你過得怎麼樣。我聽說——”
“我感覺糟透了
。”我聽到自己在說話,盡管我腦海中的某個小角落正在朝我尖叫。我閉上眼睛,和真實世界隔離,“非常可怕。你怎麼知道的?”
“流言四起。”當然,她向來不坦誠。穆哈麗的觸手比魷魚還多,每一條都插在洗衣房的八卦傳播線路上,“那個,你還好嗎。需要我幫忙嗎?”
我睜開眼睛。布瑞恩茫然又悲觀地看著我,“我喝了很多酒。”我說,“接下來打算睡上一個星期。”
“哦。”她小聲地說,和往常一樣,聽上去既可愛又迷人,“你的狀態很糟糕。我能去找你嗎?”
“當然。”天旋地轉中,我注意到布瑞恩被他的下水道液體嗆到了,“人越多,越快樂。”我說,聲音空洞,“來趴體吧。”
“好的,來趴體。”她重複了一句,掛斷電話。
布瑞恩對我怒目而視。“你失心瘋了嗎?”他氣勢洶洶地問道。
“很有可能。”我喝光杯子裏剩餘的液體,伸手去拿瓶子。
“那女人就是個精神病。”
“我也是這麼對自己說的。不過當你經曆過痛哭流涕的和解,在臥室地板上像兔子一樣激情四射地交合,尖叫著發脾氣,把五芒星四處亂扔,第四次分手……至少她帶給我的沮喪感很真實、有血有肉。相比之下,什麼“救出所有人”就是狗屎,隻會讓我踢自己的屁股。
“這次別讓她進地下室。”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如果你不介意的
話,我該去折騰我的煎蛋卷了。”
一周之後。
“這是M11\/9全自動手槍,美國SWD公司製造。提醒你一下,這是一把槍。使用9毫米子彈,經過改造,可接入輕機槍彈匣,最高射速可達每分鍾1600發,初速度為350米每秒,彈匣容量三十發。這支圓筒是兩段式免擦拭消音器,不是那種你在電影裏看到的所謂‘消音器’;它的作用不是讓槍靜音,它能將手槍初始約一百次射擊時的噪音降低三十分貝左右。”
“使用這種槍時要記住三點。一,當有人用這種槍指著你的時候,照他們說的做,這玩意可不是擺設。二,如果看到無主的槍,除非你知道怎麼安全持槍,否則別占為己有。很可能一不小心轟碎自己的腳。三,如果你有需要,撥打洗衣房的總機,找1-800-特空團#pageNote#46——我們的人會很高興為你效勞,他們每天都用這些武器進行訓練。”
哈利很嚴肅。我點點頭,趕緊記下筆記,他把衝鋒槍放回架子上。
“再看看這個——你來說說這是什麼?”
我看了一眼,脫口而出:“三等榮耀之手,可一次射出五發子彈,使用基於鏡像的相幹發射#pageNote#47替代常見的隱形手段……看上去沒有上膛,擁有最大視距,由特定咒語觸發——”我斜眼看著他,“你現在能用這些東西嗎?”
他放下榮譽之手,小心地拿起M11\/9,撥開槍身
一側的保險,環顧一圈,確保四周無人,指向槍靶,扣動扳機。隻聽到一聲巨大的槍響,隨後是子彈殼掉落在我們腳邊水泥地上的叮當聲。“該你了!”他大聲喊道。
我拿起榮譽之手。槍身冰冷,觸感帶有蠟質,銀色的激活代碼印在槍管鋸斷的地方#pageNote#48。我上前一步,站在他身旁,指向槍靶,瞄準,注意力集中在扳機上,我知道一般需要幾秒鍾——
“轟——”的一聲。
“非常好。”他說了一句冷笑話:“你知不知道在中國山西製造這種武器會被執行槍決?”
我放下槍,感覺不太舒服。“我隻用了榮耀之手的一根手指。不管怎麼說,我還以為供應商會提供紅毛猩猩當靶子。怎麼改了?”
他聳聳肩。“都是動物權益保護者的錯。”
我沒回去上班——我還在留薪停職。但是據“鼴鼠”鮑裏斯所說,我們的辦公流程有個漏洞,我依然有資格參加停職前已經報過名的培訓課程。實際情況是,安迪給我批準了為期六周的外勤入門培訓大禮包:有些課程的授課地點在一座舊名為丹維奇的村莊裏,有些課程在位於曼徹斯特的隱形學院裏。我現在就在拆禮包。
大禮包內的全部內容包括:法律與道德(其中包括《國際關係101》:“持有外交護照的好人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否則可能會無意中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小額現金收據的
正確用法,跟蹤與監視基礎,工時記錄表,如何識別是否被跟蹤\/監視,出差授權申請,鎖具與安保係統,和解與注銷,警察掩護身份(“你的警官證能讓你擺脫絕大多數的困境,隻要你來得及出示。”),計算機安全(在地板上打滾,大笑),軟件購買訂單,魔法安全(同上),如何使用武器(首先要記住一條鐵律:“除非萬不得已,並且經過訓練,否則不要使用。”)。所以我和這個叫“大馬”哈利的人一起出現在靶場上。哈利是個戴著獨眼眼罩的中年人,頭發花白、稀疏,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用衝鋒槍把人轟上天。不過看到我對三等榮耀之手的熟悉程度,他似乎被嚇了一跳。
“好了。”哈利卸掉彈匣,拉動握把,倒出槍膛內的子彈。“我們可以跳過槍支列表這部分,先給你記在COWEU-2的培訓人員名單上——學的是二級新式武器專家證書的考核內容。通過考核後,在執行危險任務前得到新式武器的使用授權,你就能攜帶這些武器並用以自衛。正中靶心那一下不是巧合吧?”
我拿起榮譽之手,這次直接關閉了保險。“不是。你知道嗎?不一定要找一隻靈長類來訓練。不然你以為倫敦市中心的鴿子為什麼很多隻有一條腿?”
哈利搖搖頭。“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我們當年對未來的幻想都是開激光槍,吃食物藥丸
,坐火箭去火星。”
“沒多大區別。”我反駁道,“你看,這手其實能用科學解釋。對於死於運動神經元疾病或多發性硬化症的屍體,如果你能嚐試支配屍體的肢體,你很快就理解了。我們做的事情就是建立微型柵格,連接毗鄰連續體的信息之門。信息之門很好打開;隻要不多的能量,就可以撬開它,通過它傳輸質量——不過這會帶來危害,所以我們很少這麼做。而惡魔體——好吧,另一邊的外星智慧快思者——位於柵格另一邊的它們能感受到本體感受神經的分布狀況,它們會盡全力掌控這些神經。神經已經死亡,和這隻手的其他部分一樣,但它們仍然是有用的通道。結果就是信息脈衝——具有普朗克能級的原始信息——以相關光的相位共軛#pageNote#49光線形式出現在我們麵前——”
我用榮譽之手瞄向槍靶。升起兩道輕煙。
“如果你不得不用它指向一個人類,你會怎麼做?”哈利低聲問道。
我匆忙把槍放回架子上。“我希望自己永遠不會遇到這種狀況。”我說。
“這個回答不及格。假設他們抓住你的老婆孩子作為人質——”
“調查委員會還沒開工。”我回複道,“所以我還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這份工作。但我還是要說,我希望自己永遠不會遇到這種狀況。”
我用掛鎖鎖上箱子,重新激活監護力場,盡量不讓自己的雙手發抖。哈利若
有所思地看著我,點點頭。
“調查委員會的問詢即將開始。”
我將麵前的幾張紙倒來倒去,不為別的,隻為掩蓋自己的緊張情緒。
這是間小型會議室,牆上鑲嵌著厚橡木板,地上鋪著寶石藍色的地毯。我剛剛被叫進來——他們按照當時在場人員的責任程度依次訊問,我排在沃曼博士之後,是第二個。(他是課程講師,也是召喚實驗的主持者;而我隻是終止了實驗。)我不認識坐在桌後穿職業裝的人,不過看上去級別很高,散發出難以言說的氣勢,仿佛在說:“我擁有高級聖邁克爾和喬治勳爵頭銜;你何時能得到?”委員會的第三個人是高級資深審計員,隻要我的罪名大於竊取回形針,他的存在就足以嚇死我。
他們讓我站在地毯上那個像圍合的手臂一樣的圖案正中間:圖案用金線繡成,是某句拉丁語箴言,非常精致。靜電導致我手臂上的汗毛微微刺痛,讓我意識到腳下通了電。
“請說出你的姓名和職位。”桌子上有台錄音機,上麵亮著紅燈。
“鮑勃·霍華德。暗麵黑客——呃,二級計算機技術官。”
“上個月十九號星期二你在哪兒?”
“呃,我在上培訓課:《應用超自然解析學入門104》,由沃曼博士講授。”
中間的那個禿頭男人在他的記事本上隨便寫了幾筆,然後冷冷地盯著我。“你對這門課怎麼看?”
“我對——呃
?”我愣了一下;劇本上沒寫這一段啊,“相當無聊——嗯,課程本身不錯,但有點太基礎了。我去上那門課,隻是因為哈莉特討厭我,因為我在連續工作二十小時之後上班遲到了。沃曼博士講得很好,但是內容基礎到能把我逼瘋,我沒學到任何新東西,也就沒怎麼專心聽講——”我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坐在中間的人又看了我一眼。我就像被置於顯微鏡之下;我感到脖子後麵直冒冷汗。“當你心不在焉的時候,你都做了什麼?”他步步緊逼。
“基本上都在做白日夢。”發生了什麼?不管有多尷尬,我都有問必答,停不下來,“我不能在隻有八個學生的階梯教室裏睡覺,當隻有八個學生在上課時,也不能看書。我分出一隻耳朵以免錯過有趣的內容,但絕大部分——”
“你是否對弗雷德裏克·艾倫賽茲懷恨在心?”
我的嘴不由自主地開合:“是的。弗雷德就是個白癡。他不停地問我愚蠢的問題,犯了錯從來都學不會反省,總是搞出麻煩後讓別人給他擦屁股,總有數不清的討人嫌的意見。他本來不應該上那門課,我也告訴他去和沃曼博士說明白,但是他沒聽我的。弗雷德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是洗衣房功率最強的博格恩發射器。”
“博格恩是什麼?”
“假想中的無知粒子。蠢貨會散發博格恩,導致計算機發生故障。係統
管理員吸收博格恩,讓計算機恢複正常。黑客間流傳的一種說法——”
“是你殺死了弗雷德裏克·艾倫賽茲嗎?”
“我不是故意的——是的——你在控製我的舌頭——不是——該死,他是自己找死!那個該死的蠢貨在實驗中致使約束場短路,所以我才用滅火器擊倒他,但我是在他被掌控之後才這麼做的。正當防衛。這是什麼咒語?”
“不需要個人看法,羅伯特#pageNote#50,請講事實,隻講事實。你是否因為記恨弗雷德裏克·艾倫賽茲,而用滅火器擊打他?”
“沒有,我當時極度恐慌,他腦子裏那玩意會殺死我們所有人。我不恨他——他隻是令人討厭,但罪不至死,一般來說。”
他右手邊的女人在本子上做記錄。我的審問官點點頭——我仍然能感到看不見的銀鎖鏈束縛住我的舌頭,同時也把我束縛在星室法庭#pageNote#51的地毯上。“很好。那麼,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在所有上課的學生中,誰最不應該選這門課?”
“我,”在咬住舌頭之前,一股強烈的衝動迫使我說完整句話,“我本來也可以教授這門課。”
海水永不停歇地撞擊著海岸,連綿延展的灰色海麵翻騰不息,在無限遠處和天空交彙。我沿著海灘漫步,卵石海灘在腳下嘎吱作響。我經過一塊損毀的墓地,墓碑上脫落的碎渣沿斜坡輕輕滾落進下麵的海水中。(這裏的水麵每年都會蠶食一英尺的
岬角;丹維奇#pageNote#52正在緩慢的沉入海中,最終將由潮水敲響教堂的鍾。)
海鷗在我頭頂的天空中鳴叫、盤旋、上下翻飛,就像一群苦行僧。
我離開宿舍、訓練設備,以及在一個大農舍和兩排破爛不堪的農家小屋的基礎上建造的簡易辦公室,步行來到這裏。這裏沒有進出丹維奇的道路;國防部在1940年接管整個村莊,重新規劃本地道路,把它從地圖上和諾福克地區的集體意識中抹除,仿佛整個村莊從來就沒存在過。包圍在我們兩側的濃密樹籬讓遊蕩到這裏的人望而卻步,懸崖守護住村莊的第三麵。洗衣房從軍情五處接手此處的時候,安裝了更為精妙的安防設施;任何向這裏行進的人,在距離村莊邊緣一公裏處就會感到心慌意亂。事實上,進出此處的唯一方法就是乘船——我們在水下的朋友會招待不請自來的客人,隻要是比核潛艇小的客人,就都能照顧到。
我需要一個思考空間,我有很多事情要考慮。
調查委員會認定我不需要對此次事故負責。另外,他們還批準了我的外勤轉崗申請,為我頒發了結業證書,而且像沙漠熱風一樣橫掃部門的各個角落,將刺痛皮膚的真相沙粒吹得了個精光。在銀製捆舌鏈和行政權威的雙重封鎖下,人們把這件事打掃得幹幹淨淨,讓一切回歸井井有條——如果說還有不足之處,就是在當局冷酷的
注視下,任何肮髒的抹布都無所遁形。如果我真的有罪,我可不想讓這些長著豺狼腦袋的仆從審問我。不過正如安迪所說,如果聰明也屬於犯罪,那就不會建立洗衣房了。
宴會之夜過後,穆哈麗搬回了我的房間,我還沒鼓足勇氣讓她再搬出去。目前為止,她沒有向我扔過東西,也沒有用割腕威脅我,以上事件不分先後。(兩個月以前,她再次試圖引我阻止她自殺,我不勝其煩,隨口說道:“向下,別橫著劃。”還用指甲當刀刃演示給她看。就是那次,她用茶壺砸我的腦袋。我該把這件事當成一種警示的。)
我現在要考慮的事情比這個大得多。弗雷德事件開闊了我的眼界。我還想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外勤人員名單上嗎?參加幹洗隊,遠走異國他鄉,遇見外國人,用魔咒殺死他們?我沒那麼確定了。我曾以為自己會非常堅定,但現在我知道,執外勤大部分時間都要在暴風雨中顫抖,時不時還要看蠕蟲在人們的眼睛後麵扭動。我想要這樣的生活嗎?
也許吧。同樣的,也許不想。
前方的卵石灘上有塊巨石;巨石旁邊是一艘翻倒的破爛小船,表示這裏是安全邊界,前方止步。這裏是我能走到的最遠距離,不會因為觸發警報而引來安保人員,在大庭廣眾之下出醜。我把手放在巨石上;巨石嚴重風化,上麵長有地衣和藤壺。我坐在巨
石上,回望海灘,回望丹維奇和培訓基地。一時間,世界看上去出奇的堅實可靠,真實得仿佛十九世紀那些安撫人心的神話是真的,每件事物都在有序、統一的宇宙中按部就班地運行。
下方村莊裏的某處,馬爾科姆·丹佛博士正在經曆入職程序:自我簡介,上崗培訓,測量鞋碼,調整養老金,發放部門內供的牙膏和證明身份的狗牌。他可能還有點招人煩,就像四年前的我一樣:我在大型回收站內仔細翻閱封禁文件,卻因防護措施不到位而導致網絡滲透,被抓了個現行——他們一直沒告訴我,發現我的人是誰——並被拘留。當時我剛剛獲得計算機學士學位,即將開始攻讀碩士,而那隻不過是一份暑假兼職:為了保持收支平衡,我在運輸部當了一名合同工。我嗅到柴堆裏有隻老鼠,於是開始深挖,我已經揪住了它的尾巴,完全沒想過這隻齧齒動物有多麼巨大。一開始被抓,我很生氣,但是在洗衣筐——部門內部神秘知識的奇怪集散地——沉浸了四年之後,我掌握了這份工作的基本技能。魔法和數論一樣有趣,我衷心感謝,特裏斯墨吉斯忒斯流傳下來的煉金術和他涉足過的科學一樣引人入勝。但是,我是否願意將我的一生都投入到神秘學領域?
我已經不適應平民生活;如果我好言相求,他們會放我走,但是我必須同意不再從事
相關工作——而這將涵蓋我所有謀生的手段。問題由此而生,家庭問題和財務問題——媽媽會忽視我,爸爸會大聲斥責我是懶惰的無業遊民。有一個在政府部門上班的兒子完全滿足了他們的虛榮心:他們兩人都開始無視這場錯誤婚姻中難以麵對的事實,繼續他們的生活,心安理得地認為他們至少是一對成功的父母。同時,我的工作年限尚短,還不能領取養老金。我想也許我可以去做沒前途的技術支持,一直幹到退休,或者轉行去做管理;洗衣房的工資支出中,有一部分是慷慨地作為封口費支付給不再勝任的羔羊,洗衣房為這些羔羊創造工作,供他們從第一次意外接觸機密到退休這段時間內混日子。(這麼做不是出於善心;幹掉多嘴多舌的家夥是個昂貴又危險的活,如果被發現,會引發政治醜聞,還會讓工作環境變得難以忍受。向廢物支付工資,讓他們坐在辦公桌後不去惹是生非,相對來說既便宜又輕鬆。)不過我認為人生不能如此……虛度。
海鷗在頭頂盤旋、尖叫。我身後傳來微弱的“噗通”聲;一隻海鷗把什麼東西扔在了海灘上。我轉身看過去,謹防那些混蛋在我頭上拉屎。第一眼看上去,那東西小小的,像一隻海星,有點發綠。但是靠近了仔細一看……
我站直腿,俯身湊近。沒錯,是海星的形狀:輻射對稱,五條
肢體。看上去像是化石,某種綠色的皂石。我看得更加仔細。我知道就在兩百英裏之外,幾乎所有的歐洲核反應堆都坐落在諾曼底海岸附近,這個地區的盛行風會把核爆產生的放射性煙塵吹向我們這邊。(你想知道為什麼英國政府堅持要擁有自己的核武器嗎?)然而,即使是輻射變異也不會導致這麼怪異的外形。每個觸手的尖端都被稍微截短一部分,整體看上去就像海參的橫截麵。它一定屬於古老的生物綱目,某個奇怪的家族,在寒武紀生物大爆發之後的災難中全軍覆沒,被深埋在兩千公裏之下,頭頂是無名的英國南極考察基地——而它們隻留下這麼一個活化石。
我看著這塊化石,因為它像是一個預兆。這個東西從它的自然生長環境中被傳送出來,衝上陌生的海岸,在對它一無所知的生物的注視下等死:對於這個時代的人類來說是個很好的隱喻,洗衣房宣誓要守衛人類。不用在意國家和機密這層外殼,不用在意作為冷戰遺留的戰略村和警戒線——當你有所行動,所有的目的都隻為了這個事實:那些我們無法理解的存在,在它們的攻擊之下,我們脆弱得令人震驚。甚至都不需要出動舊日支配者,隻是一個不那麼強大的存在就足以摧毀一座城市;我們在如此危險的陰影之下生活,一旦放鬆警惕,人類的一切就都將被抹去。
我可以返回倫敦,他們會讓我回到我的隔子間,坐在辦公桌旁,我的工作就是修理壞掉的計算機。沒有相互指責,隻是一份有工資和養老金的工作,為期三十年。作為交換,我會保證把秘密帶進墳墓。或者我也可以回到村裏的辦公室,簽下一紙合同,讓他們有權利對我為所欲為。得不到感謝,做致命的任務,滿世界亂逛;領命去做可能讓我很反感的事,絕不能對任何人提及。也許根本沒有退休金,隻有一座無名的墓碑立在亞洲高原某條人跡罕至的小路旁;也可能是某個早晨,一隻孤零零的穿著襪子的腳被衝到太平洋的海灘上,供螃蟹大快朵頤。因為工資和工作環境的問題,沒人自願參與外勤任務。但話又說回來……
看著這個長得像海星的東西,我看到了眼睛,人類的眼睛,裏麵有蠕蟲。我意識到我沒有別的選擇。真的,從來都沒有別的選擇。
3.叛逃者
三個月後,我在最後一分鍾被臨時分配到涉美事務組,開始我的第一次跨境外勤任務。正常情況下,這應該是我職業生涯中壓力最重的時刻,但這是個十分輕鬆的訓練式任務,聖克魯茲又是加利福尼亞最美好的城市,而且相比和穆哈麗待在一起,就算被西班牙宗教法庭施以拔指甲的酷刑,對我來說都是享受,所以我要充分利用這次任務。我正坐在海邊棧橋上的一家廉價酒
吧裏,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杯冰涼的小麥啤酒——聖克魯茲釀造公司出品——看著外麵的鵜鶘在欄杆上練習“啄了就跑”。
現在是初夏,氣溫在二十五度左右;海灘上擠滿了孩子、步行道難民和衝浪的小雜種。這裏是聖克魯茲,我穿著破洞牛仔褲、迷幻短袖衫、反戴著棒球帽——我可不會笑稱這是為了偽裝成本地人。我這一身可是極客的經典裝扮——哥特迷願意為了這一套行頭去殺人——在聖克魯茲,即便是極客,也會偶爾出來曬曬太陽。戴一個以上的耳飾更是普遍現象。
我要見的人是個叫“莫”的家夥。實際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化名。關於神秘的莫,我們知之甚少,隻知道他是旅居在美的英國學者,他現在遇到麻煩,無法回國。看過任務介紹後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洗衣房會插手其中,這應該屬於駐舊金山領事館的職責範圍。
這裏需要一些背景知識。畢竟,英國和美國不是盟友嗎?怎麼說呢,既是,也不是。兩個國家之間沒有完全一致的利益,這就導致在一些模糊領域,自身利益促使昔日盟友撕破麵皮,相互出手。摩薩德監視中央情報局;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都在監視蘇聯。倒不是說他們的領導人不會在一起分享雪茄,吞雲吐霧,不過……
1945年,英國和美國聯合簽署了一項情報共享協議,
協議規定向對方開放自己的頂級情報機構,相互考察與交流——當時他們正在和共同的敵人進行一場令人絕望的戰爭。隻有情報係統內部的人才能理解,我們當時就站在深淵的邊緣,直到1945年四月都是如此:隻有在麵對能夠徹底摧毀我們的惡魔敵人時,這種最高級別的聯盟才會牢不可破……在戰後的幾年裏,因為英美聯合協議的關係,兩國之間的關係好到能穿一條褲子。
但在接下來的十年裏,英美關係逐步惡化。一部分是因為《赫爾辛基協定》#pageNote#53的副作用;當莫洛托夫#pageNote#54同意停止使用過於致命的超自然武器時——就是希特勒在極北之地#pageNote#55的爪牙們設想中的那類武器——聯盟內部出現巨大的壓力。當事實證明英國情報係統中已經遍布俄國間諜時,中央情報局就無情地甩開了我們。超級大國間政治力量的變遷從此開始,日薄西山的英國雄獅不情不願地接受了新的馬戲團領班——山姆大叔——的指揮。我猜你也許會責怪蘇伊士危機#pageNote#56、圖靈災難、尼克鬆的妄想,但在1958年,英國政府提出擴展1945年協議的內容,將超自然情報也涵蓋進去,美國政府就已經拒絕了這個提議。
我在政府通信總部的同事們監聽美國國內電話,彙集日誌,再把它們隔著桌子交給美國國家安全局的聯絡人——憲章禁止他們在美國領土上監聽國內
電話。作為回報,國家安全局縱隊監聽站為英國政府通信部提供了一種貌似可以不髒手的方式,監聽西歐的每一通電話——畢竟他們並不是真的監聽,隻是閱讀別人準備好的通話記錄,對不對?但是在神秘世界的超自然情報領域,我們被禁止公開合作。我在這裏沒有聯絡人,在喀布爾和貝爾格萊德也沒有:雖然持有旅遊簽證,但從技術角度上講,我屬於非法入境。旅途中任何棘手的麻煩嚴格來說都需要我自己解決。
另一方麵,那種在三更半夜搞潛入的日子——午夜,從轟炸機的後門跳傘,盡量避免被“鐵幕”勾住——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同樣一去不複返的還有對被捕間諜走過場一般的審訊:如果我被抓住,最壞的情況就是他們對我進行質詢,然後把我扔上最近一班回家的飛機。和戰時跳傘降落相比,我入境的方式更是平平無奇:我乘坐美國航空公司的麥道11客機,填寫免簽聲明(“職業:公務員,來訪目的:工作指派,”還有,不,我不是1933到1945年間的德國納粹黨黨員),經由舊金山機場的到達廳入境。
於是我現在坐在聖克魯茲的棧橋上,觀賞鵜鶘,謹慎地喝著啤酒,等待莫現身,心裏還在困惑,一名英國學者為什麼會在歸國這件事上遇到如此大的阻力,以至於不得不向我們求助——尤其是洗衣房為什
麼對他也如此重視。
我不是酒吧裏唯一的客人,但隻有我麵前放著一本(未翻開的)《不確定性理論的哲學彙刊》。這是我的掩飾身份:我裝作一名訪問研究生,來這兒和教授商談,看能不能申請到一個教學職位。有了這本書,莫就能在走進酒吧後一眼認出我。加州大學聖克魯茲分校一共有六位哲學教授:一名終身教授,兩名助理教授和三名客座教授。我很好奇,莫會是他們中的哪一位呢?
我四下隨意打量,看他是不是已經到了。遠處角落裏有兩個穿著邋遢、玩鐵滑板的家夥,一邊喝著百威米勒康勝啤酒,一邊相互品評釘在身上的各種穿孔首飾,這種人在城裏隨處可見,不值得關注。一位短發的紳士穿著格子襯衫和寬鬆的褲子,腰杆筆直地坐在吧凳上,獨自一人,正在閱讀《聖荷西水星報》。(我的疑心計量表發出“叮”的一聲響,他看上去特別像穿著休閑工作裝的士兵——可是如果他們要跟蹤我,為什麼要做得這麼明顯呢?他也很有可能是一名本地富商。)三個剃光頭發,隻在前額留了一撮的不三不四的家夥相互展示了各自的一次性文身,然後一個接一個的消失在廁所裏,進去前垂頭喪氣,出來後喜笑顏開:廁所裏不是有一台運行良好的玻利維亞#pageNote#57售粉機,就是有一名可以消除他人罪惡的托缽僧,或是其他什麼東西。
我搖搖頭,喝了口啤酒,然後就看見有著一頭經典紅發的漂亮女人俯身靠近我。
“我能坐在這裏嗎?”
“呃——”我絞盡腦汁想找出一個借口,因為我的接頭人要找的是麵前放著一本《不確定性理論的哲學彙刊》的單身男人。但是她沒給我這個時間:
“你可以稱呼我莫。你就是鮑勃吧?”
“是的。請坐。”我看著她,快速眨眼,一時間說不出話。在我審視她的時候,她坐了下來。
莫十分引人注目。首先,她足有六英尺高。五官分明,高顴骨,有雀斑,頭發看上去仿佛隻要包上絕緣皮就能接入國家電網。她戴著大大的銀質耳環,耳環上的玻璃眼珠來回搖晃,她穿著戰術褲,素淨的白色上衣套著一件充滿藝術感的休閑夾克,這件夾克可能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都貴。噢,她的左手還拿著一本《不確定性理論的哲學彙刊》,她把它放在了我的書上麵。我看不出她的年齡;三十出頭?可以說是青年才俊。她見我盯著她看,也挑釁般地看著我。
“可以請你喝一杯嗎?”我問。她愣了一下,然後重重點頭表示同意,“一杯菠蘿汁。”我慌亂的朝酒保揮揮手。麵對她審視的目光,我覺得她身上具有某種火星特質: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巨大、無情的智慧生物。我還有一種感覺,她不喜歡和蠢人打交道。
“很抱歉。”我說,“我不知道我要見的
人是誰。”那個本地商人越過報紙麵無表情地看過來:他看見我在看著他,就把目光收回到體育版上。
“不是你的問題。”她放鬆了一點。酒保帶著菠蘿汁和另外一杯啤酒現身——我真的不習慣這麼小的杯子——然後又消失不見。
“我對教學職位很感興趣。”我暗暗希望她的聯絡人和她說過偽裝身份的事,“想在畢業後找個地方繼續從事這方麵的工作。聖克魯茲分校的聲譽很好,所以……”
“嗯,這裏天氣也不錯。”她朝窗外的鵜鶘點點頭,“比密斯卡托尼克#pageNote#58要好。”
“真的?你去過那?”我一定是問得太急切了,因為她陰沉地看著我說:“是的。”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一位外國哲學女教授,出現在充滿勢利眼的新英格蘭學院的大廳裏。更糟糕的是:根據她的愛爾蘭口音判斷,她不是盎格魯-撒克遜白種人新教徒。)“有機會再聊這個吧。你的論文題目是什麼來著?”是我的錯覺嗎,她聽上去有點開心?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按照計劃,我們應該出去散步,找個不會被偷聽的地方商討問題,而不是在咖啡館裏即興表演。還有,她以為我是外交部的工作人員。她到底期望我能談論什麼,早期拉丁語文學?“是一個——”我在心中祈禱,“證明……多項式時間完備性即為哈密頓網絡遍曆,及其應用。”她稍微坐直一
點,“哦,好吧。很有趣。”
我聳聳肩,“這是我的工作……以及生活。你的研究方向是什麼?”
那個商人站起身,折好報紙,離開酒吧。
“不確定條件下的推理。”她略微眯起眼睛看著我,“不是先驗概率,基於統計學的貝葉斯推理那一類的東西——而是在沒有證據依據的情況下做推理。”
我啞口無言:心髒突然在胸腔內劇烈跳動,“有用嗎?”
她看上去很開心。“可以用來付賬。”
“真的?”
愉悅的情緒消失了。“在這個國家,哲學邏輯研究領域百分之八十的經費都出自五角大樓,鮑勃。如果你要在這裏工作,就要記住這一點。”
“百分之八十——”我現在看上去一定是一臉震驚。好像按下某處開關一樣,她收起半嘲諷式的《相見恨晚》#pageNote#59模式,變成了一本正經授課的樣子,“哲學教授的年薪大約三萬美元,每年大概需要額外花費五千美元的辦公室和粉筆的費用。一名海軍陸戰隊隊員每年的軍餉約三萬美元,每年還需花費十萬美元用於軍營、彈藥、交通、燃油、武器和退役待遇,等等。全美國哲學部門所有的支出加在一起,隻夠建立一個海軍陸戰隊營地。”她露出嘲諷的笑容,“他們在尋求突破。比如,顛覆對手的意識形態基礎建設,根據對方的盲點製造可自我繁殖的概念病毒。這種方法可以讓我們占據真正的戰略
優勢:精神領域作戰人員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而且這種方法很可靠。他們靠控製論和博弈論在冷戰中獲勝,因此從軍事角度來說,聘用哲學家比多培養一支海軍陸戰隊更明智,你覺得呢?”
“很有——”我搖搖頭,“——道理,但是很怪異。”英國政府雇傭我做的事同樣怪異。
她哼了一聲,“並不罕見。你知不知道在過去的二十年裏,他們每年花費數百萬美元研究反物質武器?”
“反物質?”我再次搖頭:再這樣下去我就該失眠了,“如果掌握了批量生產的方法,他們就會處於——”
“完全正確。”她說道,並用一種古怪的滿意表情看著我。為什麼我感覺她已經完全看透了我?
(在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長久以來花費無數經費研究的各項事物中,反物質不是最奇異的一項研究,但對於普通的大學教授而言卻足夠奇異;尤其是這位哲學家,從她的言外之意不難看出,她對這種軍事-學術結合的路線頗多微詞。)
“我很想和你深入探討這個話題。”我小心地說,“但這裏也許不太合適?”我喝下一大口啤酒,“出去走走怎麼樣?你什麼時候回辦公室?”
“我明天上午九點有課,如果你要問的是這個。”她停了一下,輕輕吐了吐舌頭,“既然你想來這裏工作,不如我帶你看看這裏怎麼樣?”
“那真太好了。”我們喝光
自己的飲料,離開酒吧。跟屁蟲們——真實的或是假想出來的——如影隨形。
隻要盡力,我就可以做一名很好的傾聽者。莫——我猜她是《多米尼克》#pageNote#60的鬼魂,因為我在學校員工名冊上沒找到她的名字——很健談,至少在她有傾訴欲望的時候表現如此。所以我們一直在交談,直到我身上起了水皰。
海豹岬是一個長滿野草的岬角,它的盡頭是垂直的斷崖,直插入太平洋白色的海浪中。幾個穿著潛水服的瘋子想在崖下衝浪;我可不會向這種人出售人壽保險。大約五十英尺之外,有一塊露出海麵的岩石,上麵鋪滿了海獅。它們的叫聲略微蓋過海浪的聲音。“我錯在沒讓律師過目,就簽署了大學給我的保密協議。”她看向大海,“我以為那就是例行的學術應用協議,比如,員工有權分潤雇傭期間研究成果的商業化收益。我沒仔細閱讀那行小字。”
“情況有多糟?”我問,兩隻腳不停地倒換。
“直到我要去阿伯丁#pageNote#61看望我姑姑,我才發現。”原來她這口音來自蘇格蘭,我怎麼聽成了愛爾蘭口音?“她病了;他們不肯給我發放簽證。你敢相信嗎,美國的出境簽證?我在安檢門前被勸返了。”
“通常情況下,他們更擔心那些想要移民入境的人。”我說,“難道不是嗎?”
“我不是美國公民;我擁有英國國籍和綠卡居留許可。我在這裏工
作隻是因為,你看,我的專業在其他地方沒有那麼多研究型的職位。如果我還和我的前夫在一起,我還會擁有以色列國籍。但他們就是不讓我離境。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沉默了一會,海鳥在我們頭頂鳴叫,“當移民局找我麻煩時,是五角大樓出麵幫我解決了問題,你敢相信?讓他們別再管我的事。”
我無聲地點著頭:這可不是個好消息。這就意味著某地的某人認為莫是戰略資產——要特殊對待,小心謹慎,不能讓她離開視線。我們這邊有時也會做同樣的事:如果我要度假,沒有部門主管簽字的許可,我就走不出歐盟範圍。但那是因為我是政府的情報工作人員。莫隻是一名教授,不是嗎?我希望她能講得具體一點,說出五角大樓是看中了她的什麼才如此為難她,而不是把這件事籠統地歸結為政府的普遍行為。
“麻煩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問。
她笑了,“哪個麻煩?”
是我問得不對。“呃,當前的麻煩。抱歉;沒人和我說過。”
她奇怪地看著我,“你們外事處的人就是這麼工作的嗎?。”
我聳聳肩,“如果你不問我問題,我就不用對你撒謊。很抱歉,但我不能和別人討論我的工作。這麼說吧,你的投訴被擁有超過領事館影響力的人聽到了。他們派我來看看有沒有能幫上你的地方。明白了嗎?”
“真奇怪。”她
瞟了我一眼,“我們走吧。”她轉過身,我跟著她重新回到道路上。有一條通往城外的小路,兩旁綠樹成蔭,我們沿路前行。“麻煩是從密斯卡托尼克開始的,”她說,“戴維和我——我們現在離婚了——當時沒成功。我的政治傾向不合時宜,密斯卡托尼克的內鬥十分嚴重。很明顯,他們很快就不會再開放終身教授職位,這時我收到了聖克魯茲分校的邀請。充足的經費,和我的研究相近的有趣的研究領域,他們還承諾,如果我能取得研究成果,就能快速提升職稱。”
終身教授職位,這是學術界的聖杯:一份可以做一輩子的工作,據說可以讓一流的研究人員在他們喜歡的任何領域進行研究,不用考慮管理層對你的研究是否有興趣。當然了,這也是他們想廢除這一職位的原因。“然後呢?”
“我飛過來參加麵試。得到了這份工作。就是要簽很多文件。戴維是律師,但那個時候——”她沉默了。我想我能補上她沒說完的話。
我們在走上坡路,路變窄了。光影在滿是塵土的道路上躍動,投下斑駁的圖案。現在是下午三點左右,氣溫很高,陽光耀眼。幾個衝浪的家夥和我們擦肩而過,好奇地看著我們。“你是怎麼踏入現在的研究領域的?”我問。
“哦,自然而然就入行了。在愛丁堡我的研究方向是推理推導。我在阿卡姆#pageNote#62找到工作
後,一開始做了大量同類型的研究,但信仰係統領域多年以來都沒什麼人涉足,而且這似乎是個好地方,能讓我建立自己的研究體係,特別是他們那裏的書架上有很多有趣的封閉檔案。阿卡姆有一間極為獨特的圖書館,你知道嗎?我開始發表論文,然後部門內部就開始搞那些爛事。我以前以為是部門政治導致的,但現在不確定了。”
“這些組織的觸手很長,更別提還有其他不知名的‘器官’。如果我能看一下你簽過名的文件就更好了。”
“在辦公室。之後我可以去拿出來。”我們在一條陡峭的坡道上,正在向上走,我氣喘籲籲。莫有一雙大長腿,而且明顯經常走路。是鍛煉還是習慣?
“你的研究,”我說,“你確定和任何特定的軍事應用都無關嗎?”
我立刻意識到我犯了一個錯誤。莫停下腳步,怒視著我。“我是一名哲學家,副業是研究民間曆史。”她生氣地低聲說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我很抱歉。”我後退一步,“我需要確認一下,隻是這樣。”
“那我不應該感到冒犯了。”她說得直截了當,我有些驚恐,“無關,對此我很確定——應該說非常肯定——我的研究與軍事無關。信仰微積分,在未經證實的信仰聲明中推導出信仰限製理論,不可能適合任何軍事應用,是嗎?”
“你是不是提到過信念?”我問,熱
血和涼意沿著我的脊柱上下竄動,“特別是,你能分析信仰的有效性,不用——”我停止說話。
“沒有白板就不要討論技術細節,嗯?”
“信念有多種含義,就看是什麼人在使用這個詞。”我說,“比如,神學家和科學家分別用它指代不同的意思。而‘未經證實’聽上去本就包含繁雜的技術細節。來舉一個假想的例子吧。假設我斷言我相信豬會飛。我沒見過會飛的豬,但我有理由相信飛行野豬——一個相關物種——是存在的。你說你能對我的信仰進行限製?量化飛豬存在的可能性?”
“是可行的,”她聳聳肩,“數字就在那裏,這是個柏拉圖式的宇宙。我們看到的都隻是岩洞內牆壁上的影子,但洞外就有真實的數字,它們獨立存在,不依托於你的感知。我剛剛開始研究可應用於神學本質斷言的概率度量。收藏在密斯卡托尼克的《威爾馬斯#pageNote#63民間故事集》裏有幾份有趣的記錄。”
“啊。”我們轉過拐角,前方有一小片奇怪的空地,周圍環繞著樹木,遠處升起一座小山,“所以又回到真實宇宙這個舊有觀念了——一個可觀測的宇宙,我們所知的信息隻能是通過觀察獲得的。這麼說,五角大樓的異聞戰略部注意到了你,害怕你暴露了他們的高空導彈?”
她停下腳步打量我,眼神毫不掩飾。她做出了某種決定,因為過了一會她回
答道:“我認為他們更擔心那些把影子投向牆壁的生物。特別是三十年前吞掉長尾鯊號核潛艇#pageNote#64和俄國某威士忌級別潛艇編隊的那種……”
晚上,當我回到旅館時,酒吧裏那個穿格子襯衫的男人正在房間等我。他給我看了他的聯邦身份卡、警官證和有咄咄逼人的態度。
“坐下,閉嘴,聽我說。”他開始說道,“接下來的事我隻會說一遍,隻說一遍。聽完你就立刻滾出這座城市。二十四小時後,如果你還在這片陸地上,我將逮捕你。”
我把夾克扔在椅背上。“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麼?”
“我說了別說話。”他用濃重的美音說,掏出一張塑封卡片,我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它基本上就是在告訴我,這個令我摸不著頭腦的人隸屬於海軍情報局——我猜這是要讓我認識一下海軍情報局的證件,以防我哪天被這東西絆上一跤。我思考了一下,以執法者的標準來說,他非常值得信任——這種人在進門之前,通常都是用槍說話的——然後我意識到為什麼會這樣,忍住沒讓自己戰栗。他的眼睛裏沒有生氣,額頭上有一條滑稽的疤痕,也就是說,操縱這具身體的人很可能躲在幾英裏外的地堡裏。“在我看來,今天你還是一名遊客,如果明天你還停留在此處,我將認為你是從事危害本國安全活動的外國人,並對此展開調查。除非你此時此刻就承
認自己為洗衣房工作,我不會針對這一信息采取行動,直到明天下午六點。聽明白了嗎?”
“洗衣房是什麼?”我問道,竭盡全力裝出困惑的樣子。
他哼了一聲,“你以為你很聰明?你給我記住了,我們有守衛,有安防係統,還有監控。我們知道你是誰,知道你的明麵上的身份,知道你住在哪,知道你的狗在哪上學。明白了嗎?”
我聳聳肩,“我想你認錯人了。”
“很好。”他又用第海軍陸戰隊四號中士的怒視威脅我,但對我沒用,“你說錯了。我們沒有認錯人。在過去兩個小時裏,你一直在和國家安全資產說話,我們不喜歡這種行為,霍華德先生。一點都不喜歡。一般情況下,我們會撤銷她的安全審查許可,把她扔進下一班出境的飛機,但是你和她談論的那些內容已經涉及到她腦子裏裝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是禁止流傳到國外的。聽明白了嗎?這件事正在審查中。如果你碰巧聽到了任何你不該聽的東西,我們同樣也不會讓你出境。你很幸運,我們恰巧知道她沒和你說什麼重要信息。現在盡快滾出美國,就當你沒來過,免得惹禍上身。”
我坐下來,脫掉運動鞋。“說完了嗎?”我問。
格子襯衫又哼了一聲,“完了?”他向門口走去,“是啊,夥計,說完了。”他邊說邊打開門。隻聽到濕漉漉的“吧唧”一聲,他向後仰倒
,鮮血從他的耳朵流淌到地毯上。我翻身滾向旁邊,躲開所有能讓子彈直線穿入大門的方向,抓住用皮繩掛在脖子上的小猴爪#pageNote#65。手掌被電流震了一下,防護係統啟動。(“別讓自己死在友邦。”安迪曾對我這麼說——還真是一語成讖啊。)格子襯衫的屍體擋在門口,套房外門無法關閉,而且這是加利福尼亞的汽車旅館,所有的房門都開向陽台。我穩定心神,轉身躲在浴室側牆後麵,抓住格子衫離我最近的那支手臂。
在培訓學校,他們從沒告訴過我屍體有多重。我不假思索地前傾身體,雙手抓住他的上半身,結果我暴露出來的肩膀挨了重重一擊。是子彈,幸好防護係統還在運行。我向後倒去,繼續把格子衫往裏拽,房門自動關上了。
血泊還在擴大,但我得確認他真的死了;彈孔在他發際線之上的某處。我強迫自己仔細查看——
他的額頭上刻有淡淡的古代字母文字。它們短暫地發出光芒,又在我的注視下熄滅了。
我不喜歡和被子彈強製退役的特工共享一間客房。然而很不幸,外麵有個瘋子正端著步槍等著我。我很緊張,感覺傳說中的“第二隻鞋”會在九十秒內落下,如果我沒跑出去,就要被槍指著回答問題。當然了,我沒打算真拖那麼久——也可能打算過?他們了解統一分配的防護係統嗎?如果我足夠幸運,防護係統可以
持續生效。這東西不太能承受直接攻擊,但不會立刻停機,隻會一點一點失效。陽台外傳來引擎的聲音,一輛裝有消聲器的摩托車啟動了,沿著橡膠跑道尖嘯著駛出停車場。我抓起運動鞋,穿在腳上(每抬一次左臂,都疼得齜牙咧嘴),抓過夾克,掏出右前口袋裏幹燥的灰色物體,握在手裏,猛地推開門——
視線範圍內一個警察都沒有,隻來得及看見摩托車消失在路的盡頭。
我彎腰進入浴室,打開水龍頭,衝掉手上的血跡。我模糊地意識到我的雙手在顫抖。過了一會兒,我開始飛速思考;然後擦幹雙手,返回臥室,拿起手機。我要撥打的號碼早已在手機裏設定好了。
“你好,這裏是溫徹斯特垃圾管理處。”
“你好,我是鮑勃,霍——霍華德。”我說,“我遇到一點麻煩。我需要清潔服務。”
“請問你的地址?”接線員問。我快速報出旅館的地址。對方問道:“您需要哪種類型的清潔服務?”
“需要更換床單。”我想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刮胡子時割傷了自己。我現在要去工作了。”
“好的,我們的服務人員很快就會趕到。”她掛了電話。
我和她說的暗語翻譯如下:“警告,掩飾身份已暴露。急需離開,情況不妙,任何人都不要在任何情況下接近我。”我在刮胡子時割傷了自己:“發生流血事件。”這種暗語不像密碼,
隻要你不使用第二次,幾乎不可能被破解。幸運的話,監聽到這段對話的人要花幾分鍾時間才會意識到我已經采取了緊急措施。
我用浴室裏的毛巾蓋住格子襯衫破了個洞的腦袋,抓起夾克和旅行包,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無事發生。我踏上陽台,鎖上身後的門,走向停車場。所有安排莫出國旅行的計劃都用不上了:我現在的緊要任務就是開車向北,去機場退掉租來的汽車,衝進最近一班回國的飛機。
我按下車門遙控器,沒有發生爆炸:車門解鎖,車燈亮起。我抓住幸運猴爪,坐進車裏,發動引擎,駛入夜色之中,全身顫抖得像風中的葉片。
“你好,你是?”
“莫?我是鮑勃。”
“鮑勃——”
“是我。聽著,關於今天下午的事。”
“很高興聽到——”
“見到你我也很高興,但是我打電話給你不是為了說這件事。我家裏出了點事,我必須回去。我們會審核你的資料,看能不能幫忙給相關部門施壓——”
“你得幫幫我。”
“什麼?當然,我們會——”
“不,我說的是現在!他們要殺了我。我被鎖在這裏,他們沒對我搜身,所以沒發現我的手機,但是——”哢嗒一聲。
“見鬼,出了什麼事?”
我盯著手機,迅速關機並取出電池,以防有人通過手機跟蹤我。
“這都是他媽的什麼事?”
我的腦子裏一片混亂。太好了,一位陷於困境的
紅發女郎讓我去拯救她:我的大部分意識都在嘲笑自己簡直是在破罐子破摔。我的旅館房間裏躺著一名被幹掉的間諜,旅館的主人在收回印有“歡迎光臨”字樣的門墊時,一定恨不得殺了我,此時正好接到任務目標隱晦的求救電話,她害怕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這——不管用什麼髒話來形容——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洗衣房,我們應該為我們的流程感到自豪。我們有闖入辦公室的流程,有上報回形針短缺的流程,有從深淵召喚惡魔的流程,還有如何撰寫流程的流程。我們很可能是世界上第一個采用ISO-9000全麵質量認證的情報機構。根據我們成文的流程規定,為了處理國外任務執行期間的爛攤子,我在此時此刻應該做的是:填寫1008.7號表格,像飛出地獄的蝙蝠一樣在17號高速公路上行駛,到達85號州際公路後,轉向開往舊金山機場,用公司信用卡購買最近一班回國的機票。不能忘記在月底財務關賬之前及時填寫1018.9號表格。(“在執行公務中意外發生的費用,關聯1008.7狀況說明表格。”)
但如果我這麼做了——如果綁架莫的人和我今晚第二位訪客一樣友好——這次任務就會前功盡棄,沒有挽回的可能,我和莫剛建立起來的友誼會一筆勾銷,第二次見麵的機會也因此告吹。(我們永
遠也搞不清楚長尾鯊號船長在失聯之前想說的是“它長有鱗片,滿身褶皺#pageNote#66。”,還是簡單的一句“它長滿鱗片!”)
我看向四周,停車場依然空曠。於是我倒出車位,掉頭闖過鐵軌,返回城裏。是時候對當前情況做一番梳理了。
莫住在離大學不遠的一間出租公寓裏。既然知道了她的真實姓名,我隻花十分鍾就通過地圖和電話冊找到了她的住所,開車到達。樓外沒有警車,也沒有騷亂的跡象,隻有一間沒有亮燈的公寓。我知道她不在家,但我需要一些她的東西——任何東西——於是我停好車,輕快地上樓,來到她的門前。我敲敲門,就好像期待得到回應一樣,真心希望綁架莫的人最好沒給我留下什麼糟心的驚喜。
紗門關著,但內門開著。十秒鍾後,在多功能刀的幫助下,紗門也開了。房間裏亂作一團——有人撞翻了放有紙張的矮桌,筆記本電腦底麵朝上掉在地上。眼鏡逐漸適應黑暗後,我看見走廊前的地毯上有一個倒下的書架。我越過書架,一隻手放在衣袋裏,尋找臥室。
臥室裏同樣是一團糟:也許是有人匆匆搜過這裏,也許她是那種會築巢的人。床邊有一堆看上去破破爛爛的衣物,我匆忙拿了一件短袖衫裝進包裏,轉身出門。皮膚碎屑,這就是我需要的東西。我盡量不讓自己去想她正在遭受的可能是什麼。
在我下樓時
,我看到有人朝我走來。中年,男性,虎背熊腰。“你好。”他說道,略帶懷疑地看著我。
“嗨。”我說,“順道過來看看。莫讓我幫她澆花。”
“哦。”一聽到她的名字,男人立刻沒了興趣,“別把車停在這,會擋住無障礙通道。”
“我馬上就走,不會礙事。”我答應道,並且說到做到。
在一個拐角處安全停好車,我拿出那件短袖衫。在儀表板燈光的映襯下,這件衣服看著有些褪色;希望能有用。我打開旅行包,拿出改裝過的掌上電腦,打開一個專用軟件——如果不在六十秒內輸入正確密碼,軟件就會自我銷毀——彈出電腦背麵的擴展槽,將隱藏在槽內的傳感器劃過衣料。哦,太他媽棒了:屏幕上的箭頭直接指向我——肯定是我自己的生物磁或是其他什麼東西汙染了衣料。我咒罵了一句,重啟程序,電腦崩潰了。我又試了三次,箭頭才指向別的方向,不論我把電腦朝向那一邊,指向都未改變。
現代技術的奇跡。
一個小時之後,我趴在一片樹林外的灌木叢裏。緊握著猴爪、掌上電腦和手機。我的任務——隻要我還沒拒絕——是阻止麵前房子裏的活人獻祭,沒有後援。
太平洋海浪低沉的拍擊聲蓋住了來自我身後公路上的全部噪音。在海風和潮濕地麵——之前下了一場雨——雙重夾擊下,我直打哆嗦。左肩上的淤青疼得厲
害:估計明早我的手臂就抬不起來了。(都怪我擋住了子彈的路線。動能抵消係統發揮了大作用,但之後就報廢了。)
一輛卡車停在車棚前,房子亮著燈,拉上了窗簾。十分鍾前,兩個人走出前門,從車棚裏推出一輛肮髒的摩托車,他們穿過草地,直接騎上主幹道,遇到車流也沒停下來。我沒看清他們的臉,掌上電腦的一個小程序開始瘋狂向我示警:一個巨大的召喚場正在這片區域逐漸成形,根據子類型判斷,他們計劃舉行通道式祈禱。沒錯,他們想打開連接另一個宇宙的物質傳輸門——這是個壞兆頭。我不知道這些到底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綁架莫,但事情看上去不太妙。
公路上閃起亮光。隨著二衝程引擎的轟鳴聲,摩托車帶著兩名乘客返回車棚。其中一個人背著一個背包……他們帶來了什麼東西?不能放置得離家太近嗎?我蹲得更低了,盡量隱藏身形。又出現一個讀數,和我在花園這邊測得的一樣。我想我知道它大概的樣子了:以那幢房子為中心,直徑在兩百英尺以上,一個複雜的螺旋式保護力場。典型的大機構偏執,實施大計劃就要召喚保護立場。看來莫被他們安置在裏麵,為什麼?我躡手躡腳地靠近房屋側麵的一扇大窗戶,努力讓灌木叢擋住自己的身形,以免公路上的人看到,一心祈禱這裏沒有狗
。
他們擋著窗簾,但窗戶是開著的——盡管還有一道紗窗。我能聽見說話聲,分辨不出是哪種語言,隔著窗簾也聽不太清,但是裏麵不止兩個人。其中一個短促地笑了幾聲:聲音令人不快。我退到一邊,貼緊牆壁,掂量當前的狀況,盡量安靜地呼吸。一:我很肯定莫就在這裏,除非她習慣把自己的短袖衫借給皮膚黝黑的陌生男人,而且隻要她被別人綁架,這個男人就會舉行重要的召喚儀式。二:他們不是海軍情報局或洗衣房的人。事實上,在未得到證明之前,我認為他們對我有敵意。三:他們至少有四個人——兩個騎摩托的,還有至少兩個人和莫待在這裏。我不是單人特警隊,也沒接受過拯救人質的訓練,就像哈利說的,不知道自己的斤兩就去逞英雄,是自我了斷的絕好方法。嗯。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支特警隊,不巧的是我沒有他們的聯係方式。而且就算是特警隊,衝鋒闖入建築物之前,也該先搞清楚裏麵的狀況和人質的位置。
的確有一件我能做的事,而且還很有意義,盡管我要是這麼做了,回國以後肯定會麵臨一陣咆哮。我打開手機,笨拙地翻動菜單,終於找到通話記錄,回撥最後一次通話。這是我和莫的通話,如果海軍情報局沒在莫的手機裏安裝竊聽裝置,我就是黃銅猴子的繼父。響鈴三下後,電話接通了,我
仔細地聽著,但是房子裏沒傳出任何聲音。
“你是誰?”傳來一個粗糲的男聲。
我把嘴唇貼近送話口,“你在尋找莫。”
“你是誰?”他重複道。
“一個朋友。聽好了。這支電話的所在地有一棟房子。房子附近有犯罪分子,室內至少有四人。他們綁架了莫,正在構建多-納線路,至少有四級,你們應該會采取防護措施——”
“待在那別動。”男人在電話那頭說道,於是我小心地把電話放在窗下,手腳並用繞著房子向房後爬去。前門砰的一聲打開。一個陌生的聲音喊道:“是你嗎,艾哈邁德?”
沒人回答。我屏住呼吸,心髒狂跳。踩在礫石上的腳步聲響起。“那個美國婊子,她沒逃。”我朝後退,向最近的灌木叢挪動——男人突然走出陰影——腳步聲停止了。“我在外麵待會,抽根煙。”
原來那混蛋隻是想出來抽根煙!我抬頭看向天空,天幕比營銷黑客的心髒還要黑,上麵綴滿冰冷遙遠的星星。我怎樣才能越過他?我攥住口袋裏的猴爪,小心地拿出來,把它指向地麵。門廊處,一團煤炭亮起紅光,像一隻紅色的眼睛,從拐角處勉強能看見。遠處的小山上,一輛摩托車正轟鳴著駛向山頂。除此之外,這是個安靜的夜晚。太安靜了,一分鍾之後我才意識到;那邊就是公路,車流都去哪了?我慢慢向後退,想躲進灌木叢深處。
就在這時,世界變成了一片空白。
4.真相就在那裏
“你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
“是的。在過去的一小時裏,我一直都是這麼說的。”沒有必要對他們發火,這是他們的工作。右耳後側酸痛的地方敷了藥,我忍住沒去揉,“我能記起來的,就是第二天醒過來,發現自己在病房裏。”
“咳咳。”
我眨眨眼。我沒聽錯吧,有人故意咳嗽了一下?沒錯——就是這家夥,看起來仿佛剛從墳墓裏爬出來,好像叫德裏克什麼的。他也用水汪汪的眼睛向我眨眨眼,“根據醫療記錄第四頁,第六段——”
我看著他們乖巧地翻動筆記。當然了,沒人想起來給我一份,盡管這是我的醫療記錄。“右側枕骨有挫傷和骨裂,淤青和擦傷痕跡與重物撞擊相吻合。”我轉過頭看向敷料,因為脖子上的疼痛而微微眯起眼睛。事情已經過去將近一周;那些粗製濫造的偵探劇不會告訴你,被人用棍子砸在頭上會造成多麼嚴重的傷害——不,不是棍子,是另外的東西,足夠重,黑室外勤特工專用,按美國軍事標準534-5801製造的。
“那麼,我認為這一項可以坐實了。”會說話的屍體說道,“請繼續。”
我歎了口氣,“我醒過來就在醫院裏,胳膊上插著針頭,還有個簡稱為三個字母的部門派來的打手在看護我。大概一個小時後,有個自稱是格子襯
衫操縱者的人出現在我麵前,開始審問我。看起來他們早就開始監控我了。在我第三次向他解釋旅館裏發生的事以後,他終於相信打死他們資產的人不是我。他又要求我解釋為什麼我會出現在那座房子附近。我告訴他,莫給我打電話,讓我幫助她,事情聽上去很緊急。在我重複了二十幾遍之後,他走了。第二天早上,他們把我送到機場,把我摁在了飛機上。”
財務部的爪牙坐在德裏克旁邊,她怒視著我。“商務艙。”她低聲怒吼,“是不是你要求的,想舒舒服服地回家?”
啥?“這個我沒有任何關係。”我抗議道,“他們把賬單——”
“是的。”安迪漫不經心地轉著筆,一隻蒼蠅不斷撞擊著我們頭頂上的節能燈泡。
“呃。”在洗衣房,超花預算倒不至於被判絞刑,但是肯定能和反抗與背叛扯上關係。在撒切爾時代,他們甚至打算對回形針的使用情況進行審查,但有人指出,這很有可能導致部門內可憐的員工士氣略微低於……比如說,農業部、漁業部和食品部。“沒有。”我沒能阻止自己,不由得脫口而出,“我沒提出過這種要求,這件事情發生在任務出現變故之後,那時的我正昏迷不醒。”
“沒人指責你越權更改預算。”安迪安慰我說。他向財務部的德裏克投去一個製止的眼神,問道:“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要去救
她。根據標準操作流程,你應該在身份暴露後立即離開。你為什麼還要留在那裏?”
“呃——”我的嘴唇發幹,我一直在等著這個問題,“我本來是要走的。我一離開現場,就開著租來的車出城去機場。如果不是莫打來了電話,我的確會離開。”
我又舔了一下嘴唇,“既然我被派去,幫她回國,我覺得這就說明有人認為莫值得我們的幫助。如果事實不是這樣,那我道歉。在電話裏,她聽上去像是被綁架了。槍擊事件後,我認為這件事的後果要比任務失敗撤退回國嚴重得多。所以我臨時改變主意,去了她的住處,然後用定位器找到她所處的位置。”
“然後我一直在想我應該做些什麼。我可以找到她被囚禁的位置,然後開車回旅館,找出幕後操縱者之類的。也可以直接去機場,在候機廳打電話。我要說的是,我已經深陷其中。有個混蛋剛剛想要殺了我,而海軍情報局在監聽莫。在我和莫通話的時候,他們也能聽到我們的談話內容,希望從談話中得知莫的位置。或者他們很可能已經知道了,我的意思是,當莫用她的手機打給我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得到了定位。”
我一口喝光杯子裏的水,把杯子放回麵前的桌子上。
“你看,我認為海情局或其他簡稱為三個字母的組織——比如,偽裝成海情局調查員的黑室人員——在監視莫,我
和莫一接頭,他們就注意到了我。他們在守株待兔。但那些槍擊我、綁架莫的人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事情沒按劇本發展。我知道我應該回國,但是那時我認為局麵已經失衡了。說起來,那幾個蠢貨到底是什麼人?光天化日之下舉行重要召喚——”
“你不需要知道。”德裏克粗魯地說,“忘了它!”
“好吧。”我靠在椅背上,隻讓兩條椅子腿著地;我頭疼得厲害,“我明白了。”
第三名審訊者用尖厲的聲音說道:“這不是全部的事實,對吧,羅伯特?”
我盯著她,感到氣惱。“也許不是,不是。”
布裏吉特一頭金發,是一位最近連升幾級的高管。她的目標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內閣辦公室,完全看不見洗衣房全體員工頭頂上的防彈玻璃天花板。她的主要工作似乎就是把每個職位低於她的人的生活變得一團糟,主要執行人就是她的頭號跟班,哈莉特。她習慣性地打起官腔:“我對這次任務的執行方式很不滿意。這本該是個簡單的‘見麵、商談’行動,甚至隻需要打個電話,讓當地領事館的人去做一次拜訪。恕我直言,羅伯特並不是經驗豐富的表率,不該在沒有人指導的情況下派他去那種地方——”
“那是友邦領土!”安迪打斷她的話。
“友邦?兩國之間沒有簽訂雙邊協議,也就是說,不是具備聯合情報共享、經由委員
會授權、可開放對話的友好環境。也就是說,沒多少友情。羅伯特被冷酷地推到一個缺少上級監管和必要支持的境地,當情況開始脫軌,他自然要盡力做到最好,不過他做得還不夠。”她朝安迪粲然一笑,“我會做如下記錄:在執行單人任務之前,他需要額外的訓練。我還認為,我們需要仔細審查造成此次任務失敗的具體情況,以防此事成為我們在‘製定計劃責任製’流程中的弱點。”
啊,太棒了。安迪看上去和我一樣對她反感不已。布裏吉特剛剛用微弱的讚揚批評了我們——實際上是每一個人:我的行為“像期待的一樣好”,但在我能走出幼兒園獨立撒尿之前,需要額外的監管。德裏克、安迪以及所有相關人員都需要布裏吉特那四處打探的長鼻子,要讓她看看他們的行為是否符合程序,看看他們是否在恪盡職守。對於布裏吉特而言,一旦找到任何散發著臭氣的失誤,她就會著手清理並以此向高層邀功。如果任何人對此表示異議,那將是“非常不專業”的表現。辦公室政治,洗衣房混音版本。
“我頭疼。”我抱怨道,“我的身體告訴我,現在是淩晨兩點。你們還有其他問題嗎?請原諒,我要回家躺上一兩天。”
“你有一周的時間。”安迪不屑地說,“等你回來,我們會解決掉所有事情。”我快速起身;以我現在的狀態
,我覺得還是不要問安迪用了什麼奇怪又變態的定義來解釋“解決”這個詞。
“我要看到你對此次行程的書麵報告。”布裏吉特趕在我關上門之前說,“格式遵照《操作手冊》第四卷,第十一章,C部。不用太著急,但我在下周末之前要看到它。”
證據,以書麵形式呈現,這就是被惡意使用的官僚製度。我朝家走去,期待悠長的熱水澡和十八小時的睡眠。
家裏還是我七天前離開時的樣子。角落裏,一疊賬單墊在餐桌的一條桌腿下,慢慢變成棕色。垃圾桶已經滿溢,洗碗池也一樣。平克的麵包機自從他上次使用過以後就沒清理過。我在冰箱裏找到一個軟趴趴的茶袋,一盒還有一天就過期的牛奶,之後還能不能喝就要靠投票表決了。於是我給自己泡了一杯茶,坐在餐桌旁用掌上電腦玩俄羅斯方塊。彩色方塊在我的意識中像雪花一樣飄落,我迷糊了一會。不過現實在不斷入侵我的大腦:手提箱裏有一周穿過的衣物要洗,臥室裏還有之前一周穿過的也要洗,趁著平克和布瑞恩都在工作,我可以使用洗烘一體機。(假如沒人再一次把死掉的倉鼠落在裏麵。)
我故意忽視那一疊賬單,站起身,拖著手提箱上樓。我的房間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我突然間意識到自己討厭這種生活:討厭由房東星球的外星人設計的二手家具,討厭和兩個
行為怪異、愛好爆炸、超級聰明的懶蛋共享個人空間,討厭我用自己貧窮的誓言——我在洗衣房委任證上的簽名——限製了未來的可能性。穿過疲憊和些許絕望組成的迷霧,我拖著手提箱進入臥室,打開箱子,開始在地板上分揀衣物。
有什麼東西在我背後抽動鼻子。
我飛速轉身,差點原地騰空,慌忙習慣性地伸手去摸已經消失的猴爪——我認出了她,重新開始呼吸。“你嚇死我了!你在這幹什麼?”
我隻能看到她的頭頂。她睡眼惺忪地衝我眨著眼睛,“你看著像什麼?”
我小心地考慮下一句應該怎麼說。“睡在我的床上?”
光線透過新窗簾照射進來,她拉下夾被,打了個哈欠,嘴唇在暗淡的光線裏呈現出粉色和灰色。“是啊。聽說你今天應該能回來,所以我,嗯,請了病假。想見你。”
我在床邊坐下。穆哈麗的頭發是灰棕色,其中挑染了幾縷金色,她每隔幾周就去做一次頭發。每次我把手插入她的頭發,細軟飄逸、短短的發絲就和我的手指糾纏在一起。“真的?”
“是呀,真的。”一條赤裸的手臂伸出被子,摟住我的腰,拉我上床。“一直在想你。過來。”
我本想把髒衣服分類堆好,再放入洗衣機,結果現在所有的衣服都堆在地板中央,而我則癱軟在穆哈麗的身下。被子下的穆哈麗身體赤裸,看起來打算熱情歡迎我回
家,或者就是想把我徹底清潔一邊然後烘幹。“這是幹嗎?”我想問清楚,但是她摟住我的頭,把我的嘴摁向她豐滿勻稱的乳頭。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再說話。穆哈麗興致正濃,而且這也是能讓我們的關係順利運轉的唯一方式。另外,我已經有一周多沒見到她了,以這種方式被伏擊是我這段時間遇到的最好的事。
一個小時後,我們筋疲力盡——沒有甜言蜜語,隻是躺在床上,肢體交纏(夾被已經決定加入待洗的衣物堆),她像貓一樣在喉嚨裏發出呼嚕聲。“你為什麼這麼做?”我問。
“我需要你。”她說,顯示出天真的自我中心主義,連貓看了都會羨慕。她抓住我的背,“嗯。嗯。糟糕的一周。”
“糟糕的一周?”我在練習當一名好的傾聽者。通常情況下,隻要我一張嘴,她就會找我的麻煩。
“首先,辦公室裏一團糟:埃裏克請了病假,他搞砸了自己手頭的案子,我隻好接過來。連續加了三個晚上的班才弄好。然後是朱迪家的聚會。朱迪把我灌醉了,把我介紹給她的朋友。結果他就是個人渣,但那是後來——”我滾到一邊。“我希望你沒有這麼做。”我聽見自己說。
“做什麼?”她看著我,很受傷。
我歎了口氣,“沒什麼。”該死的,真的沒什麼,我盡力沒說出口。我突然覺得身上真的很髒。“我要去洗個澡。”我說著
,坐了起來。
“鮑勃!”
“沒什麼。”我站起身,從地板上那一堆裏抓起一條髒毛巾,走進浴室,洗掉她在我身上留下的一切。
穆哈麗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就是我。我應該直接讓她滾開、去死,切斷所有聯係,拒絕和她說話——但當我們在一起時,她是一個很好的伴侶。當我們在床上時,她能正確地按下我身上的每一個按鈕,她能直接融入我的身體,讓我感覺自己漂浮在五英寸半高的空中。我的問題在於,她想在新男友2.0版本網站上用我折舊換新,換個擁有跑車,戴勞力士蠔式手表,前程遠大的男朋友。(具有扭曲的幽默感並在洗衣房任職的我隻是備選項。)要麼擁抱我,要麼遠離我,她一直在這兩者間由猶豫不定——我一直分辨不出她的態度——她對待我的態度和貓對待貓抓板是一樣的。以朱迪的聚會舉例來說:朱迪是她的朋友,一個做管理的漂亮花瓶。她總是打扮得無可挑剔,讓我覺得自己像個髒兮兮的小男生,盡管她過於禮貌,從來沒說過什麼。所以,當穆哈麗在朱迪的聚會上和某個雙層玻璃銷售員看對了眼,而他在第二天早上把她趕下他的床後,我就應該友善地安慰她,就在這該死的第二天。
我的問題在於,我是這種事的受害者,我痛恨這一點,但穆哈麗並不在意。如果我就此和她爭論,她會指責說這
是我的嫉妒心在作怪,然後我就會感到莫名的內疚,並不再追究。如果我對此置之不理,她就會保持那種待我如擦鞋墊一樣的態度。誰知道呢?也許是我太多疑,而她並沒有到處找尋新男友先生。(沒錯,這是有可能的,畢竟有人目睹野豬在希思羅機場上空盤旋,每個翅膀下都安裝了一台發動機。)
我從來沒有不得不把陌生人從我的床上趕下去的經曆,但是我很好奇,我什麼時候會對穆哈麗這麼做。最糟糕的是,我不想就這麼一刀兩斷。我想讓她停止這種把戲,而不是讓她離我而去。也許這就是自欺欺人,但我認為我們能解決這個問題。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