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時年少氣盛,而且具有青年革命家一往無前的精神,現在看起來雖然略有點沉著不夠,深思熟慮不夠,但是他們視反動派如糞土,如木雕泥塑,先聲奪人。在精神方麵他們是勝利者。胡先生在課堂上坦誠直率地宣傳革命,宣傳革命文藝。每次上課幾乎都在黑板上大書:“什麼是現代文藝?現代文藝的使命是什麼?”所謂現代文藝,當時也稱之為普羅文學,也就是無產階級文學。它的使命就是革命,就是推翻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反動派的統治。他講起來口若懸河瀉水,滔滔不絕。我們當時都才十七八歲,很容易受到感染,也跟著大談現代文藝和現代文藝的使命。丁玲同誌曾以探親名義,在高中呆過一陣,我們學生都懷著好奇而又尊敬的心情瞻仰了她的風采。她的一些革命作品,如《在黑暗中》等,當然受到我們的歡迎。
在青年學生中最積極的積極分子之一就是許衍梁。
我們當時都是山東話所說的“愣頭青”,就是什麼顧慮也沒有,什麼東西也不怕。我們雖然都不懂什麼叫革命,卻對革命充滿了熱情。胡也頻先生號召組織現代文藝研究會,我們就在宿舍旁邊的過道上擺上桌子,坦然怡然地登記願意參加的會員。我們還準備出版刊物,我給刊物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現代文藝的使命》。當時看了一些從日文轉譯過來的俄國人寫的馬克思文藝理論。譯文極其別扭,讀起來像天書一般,我也生吞活剝地寫入我的“文章”,其幼稚可想而知。但是自己卻頗有一點自命不凡的神氣。記得衍梁也寫了文章,題目忘記了,其幼稚程度同我恐怕也在伯仲之間。
這些舉動當然會惹起國民黨反動派的注意。我們學校就設有什麼訓導主任,專門宣傳國民黨黨義和監視學生的活動。他們散布流言,說濟南高中成了“土匪訓練班”。衍梁當仁不讓的是“土匪”之一。對他們眼中的“土匪”們,國民黨一向是殘酷消滅,手下決不留情的。不久,就傳出了“消息”,說是他們要逮捕人。胡也頻先生立即逃離濟南,到了上海。過了沒有多久,國民黨反動派終於下了毒手,他就在龍華壯烈犧牲了。
我們這些小“土匪”們失去了支柱,隻好變得安分守己起來。一轉眼到了1930年夏天,我畢業離校,到北平考上國立清華大學,同衍梁就失去了聯係。一直到1946年,我從歐洲回國,1947年回到濟南,才再次同他見麵。當時正處在解放戰爭高潮中,濟南實際上成了一座孤城,國民黨反動派眼看就要崩潰。記得我們也沒有能見多少次麵,我就又離開濟南回北平來了。
又是一段相當長的別離。好像是到了“四人幫”垮台以後,我才又去濟南見了衍梁。他當了官,對老友仍然像從前那樣熱情。七年前我回到濟南開會,一中的老同學集會了一次。五六十年沒有見麵的中學老同學又見了麵,實在是空前盛會,大家都興奮異常。我想大家都會想到杜甫的詩“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而感慨萬端。我見到了餘修、黃離等等,衍梁當然也在裏麵,而且是最活躍的一個。此時他已經不戴烏紗帽,而搞山東科協。看來他的精神很好,身體很健康。誰也沒料到,不久餘修謝世,去年衍梁也病逝北京,這一次盛會不但空前,竟也絕後了。
我久已年逾古稀。但是一直到最近,我才逐漸承認自己是老人了。中國古代文人常用一個詞兒,叫做“後死者”,我覺得這個詞兒實在非常有意思。同許多老朋友比起來,我自己竟也成了一個“後死者”。當一個“後死者”是幸運的——誰不願意長壽呢?但任務也是艱巨的。許多已死的老朋友的麵影閃動在自己的腦海中,迷離曆亂,不成章法,但又曆曆在目,栩栩如生。據說老年人都愛回憶過去。根據我自己的經驗,這並不是老年人獨有的愛好,而是在沉重的回憶的壓力下不得不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