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拿晚秋的樹葉來比老年人。在木葉凋零的時刻,樹上殘留的葉片日益減少。秋風一吹,落下幾片。秋風又一吹,又落下幾片。樹本身也許還能做夢,夢到冬去春來,樹葉又可以繁茂起來。老年人是沒有這種幸福的,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葉片日益稀少,淡淡的或濃濃的悲哀壓在心頭。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詩,魯迅的散文詩《過客》都講到,眼前最終是一個墳墓,“人生至此,天道寧論”,古人已經歎息過了。我自認為是唯物主義者,知道這是自然規律,不可抗禦,無所用其悲哀。但話雖這樣說,如果說對生死絕不介意,恐怕是很難做到的。
現在我中小學的同伴生存的已經絕無僅有了,衍梁的麵影,也夾在許多老朋友的麵影中活躍在我的腦海裏,等到我自己的麵影也活躍在比我更後死的朋友的腦海中時,恐怕再沒有誰還會記得起衍梁了。我現在乘著他的麵影還在閃動時,寫下這一篇短文,希望把他的麵影保留得盡可能長一些。我現在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嗚呼,真叫做沒有法子。
1987年7月23日
悼念沈從文先生
去年有一天,老友肖離打電話告訴我,從文先生病危,已經準備好了後事。我聽了大吃一驚,悲從中來,一時心血來潮,提筆寫了一篇悼念文章,自詡為倚馬可待,情文並茂。然而,過了幾天,肖離又告訴我說,從文先生已經脫險回家。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又竊笑自己太性急,人還沒去,就寫悼文,實在非常可笑。我把那一篇“傑作”往旁邊一丟,從心頭抹去了那一件事,稿子也沉入書山稿海之中,從此“雲深不知處”了。
到了今年,從文先生真正去世了。我本應該寫點什麼的。可是,由於有了上述一段公案,懶於動筆,一直拖到今天。同時我注意到,像沈先生這樣一個人,悼念文章竟如此之少,有點不太正常,我也有點不解,考慮再三,還是自己披掛上陣吧。
我認識沈先生已經五十多年了。當我還是一個大學生的時候,我就喜歡讀他的作品。我覺得,在所有的並世的作家中,文章有獨立風格的人並不多見。除了魯迅先生之外,就是從文先生。他的作品,隻要讀上幾行,立刻就能辨認出來,決不含糊。他出身湘西的一個破落小官僚家庭,年輕時當過兵,沒有受過多少正規的教育。他完全是自學成家。湘西那一片有點神秘的土地,其怪異的風土人情,通過沈先生的筆而大白於天下。湘西如果沒有像沈先生這樣的大作家和像黃永玉先生這樣的大畫家,恐怕一直到今天還是一片充滿了神秘的terra incognita(沒有人了解的土地)。
我同沈先生打交道,是通過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丁玲的《母親》出版以後,我讀了覺得有一些意見要說,於是寫了一篇書評,刊登在鄭振鐸、靳以主編的《文學季刊》創刊號上。刊出以後,我聽說,沈先生有一些意見。我於是立即寫了一封信給他,同時請求鄭先生在《文學季刊》創刊號再版時,把我那一篇書評抽掉,也許是就由於這一個不能算是太愉快的因緣,我們就認識了。我當時是一個窮學生,沈先生是著名的作家。社會地位,雖不能說如雲泥之隔,畢竟差一大截子。可是他一點名作家的架子也不擺,這使我非常感動。他同張兆和女士結婚,在北京前門外大柵欄擷英番菜館設盛大宴席,我居然也被邀請。當時出席的名流如雲。證婚人好像是胡適之先生。
從那以後,有很長的時間,我們並沒有多少接觸。我到歐洲去住了將近十一年。他在抗日烽火中在昆明住了很久,在西南聯大任國文係數授。彼此音問斷絕。他的作品我也讀不到了。但是,有時候,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我在饑腸轆轆、機聲嗡嗡中,竟會想到他。我還是非常懷念這一位可愛、可敬、淳樸、奇特的作家。
一直到1946年夏天,我回到祖國。這一年的深秋,我終於又回到了別離了十幾年的北平。從文先生也於此時從雲南複員來到北大,我們同在一個學校任職。當時我住在翠花胡同,他住在中老胡同,都離學校不遠,因此我們也相距很近。見麵的次數就多了起來。他曾請我吃過一頓相當別致、終生難忘的飯,雲南有名的汽鍋雞。鍋是他從昆明帶回來的,外表看上去像宜興紫砂,上麵雕刻著花卉書法,古色古香,雖係廚房用品,然卻古樸高雅,簡直可以成為案頭清供,與商鼎周彝鬥豔爭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