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人物篇 (1)(2 / 3)

還有一件小事,也沒須在這裏提一提。忘記了是哪一年了,反正我還住在城裏翠花胡同沒有搬出城外。有一天,我到東安市場北門對門的一家著名的理發館裏去理發,猛然瞥見老舍先生也在那裏,正趟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團肥皂泡沫,正讓理發師刮臉。這不是談話的好時機,隻寒暄了幾句,就什麼也不說了。等我坐在椅子上時,從鏡子裏看到他跟我打招呼,告別,看到他的身影走出門去。我理完發要付錢時,理發師說:老舍先生已經替我付過了。這樣芝麻綠豆的小事殊不足以見老舍先生的精神;但是,難道也不足以見他這種細心體貼人的心情嗎?

老舍先生的道德文章,光如日月,巍如山鬥,用不著我來細加評論,我也沒有那個能力。我現在寫的都是一些小事。然而小中見大,於瑣細中見精神,於平凡中見偉大,豹窺一斑,鼎嚐一臠,不也能反映出老舍先生整個人格的一個縮影嗎?

中國有一句俗話:“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一句話道出了一個真理:一個人除非萬不得已決不會自己拋掉自己的生命。印度梵文中“死”這個動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一樣。我一直覺得非常有趣,非常有意思。印度古代語法學家深通人情,才創造出這樣一個形式。死幾乎都是被動的,有幾個人主動地去死呢?老舍先生走上自沉這一條道路,必有其不得已之處。有人說,人在臨死前總會想到許多許多東西的,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的。可惜我還沒有這個經驗,隻能在這裏胡思亂想。當老舍先生徘徊在湖水岸邊決心自沉時,眼望湖水茫茫,心裏悲憤填膺,喚天天不應,喚地地不答,悠悠天地,仿佛隻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吧!這一生是忠誠於祖國、忠誠於人民的一生,然而到頭來卻落到這等地步。

為什麼呢?究竟是為什麼呢?如果自己留在美國不回來,著書立說,優遊自在,洋房、汽車、聲名祿利,無一缺少,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說不定能壽登耄耋,富埒王侯。他不是為了熱愛自己的祖國母親,才毅然曆盡艱辛回來的嗎?是今天祖國母親無法庇護自己那遠方歸來的遊子了呢?還是不願意庇護了呢?我猜想,老舍先生決不會埋怨自己的祖國母親,祖國母親永遠是可愛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可愛的。他也決不會後悔回來的,但是,他確實有一些問題難以理解,他隻有橫下一條心,一死了之。這樣的問題,我們今天又有誰能夠理解呢?我想,老舍先生還會想到自己院子裏種的柿子樹和菊花,他當然也會想到自己的親人,想到自己的朋友。所有這一些都是十分美好可愛的。對於這一些難道他就一點也不留戀嗎?決不會的,決不會的,但是,有一種東西梗在他的心中,像大毒蛇纏住了他,他隻能縱身一跳,投入波心,讓彌漫的湖水給自己帶來解脫了。

兩千多年以前,屈原自沉於汨羅江。他行吟澤畔,心裏想的恐怕同老舍先生有類似之處吧。他想到:“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鍾毀棄,瓦釜雷鳴。”他又想到:“世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難道老舍先生也這樣想過嗎?這樣的問題,有誰能夠答複我呢?恐怕到了地球末日也沒有人能答複了。我在淚眼模糊中,看到老舍先生戴著眼鏡,在和藹地對我笑著;我耳朵裏仿佛聽到了他那鏗鏘有節奏的北京話。我渾身顫抖,連靈魂也在劇烈地震動。

嗚呼!我欲無言。

1987年10月1日晨

懷念衍梁

在將近六十年前,我同衍梁是濟南高中同學。我們倆同年生,我卻比他高一級或者兩級。既然不是同班,為什麼又成了要好的朋友呢?這要從我們的共同愛好談起。

日本侵略者短期占領濟南於1929年撤兵之後,停頓了一年的山東省會的教育又開始複蘇。當時山東全省唯一的一所高中:山東省立濟南高中正式建立。在中等教育層次中,這是山東的最高學府,全省青年人才薈萃之地。當時的當政者頗為重視。專就延聘教員方麵來說,請到了許多學有專長的教員,可謂極一時之選。國文教員有胡也頻、董秋芳、夏萊蒂、董每戡等,都是在全國頗有名氣的作家。我們的第一位國文教員是胡也頻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