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親家宴吃得還算是相見歡,彼此父母用了兩年的時間經曆了再一次的埋怨、理解、認命和互相支持。
兩個母親時常坐在一起各自把自己家一去不回頭的兒子閨女罵從頭罵到腳丫子,然後掉著眼淚尋思:也不知道這兩個渾蛋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唉……怎麼這麼不讓我省心……
也不知道寧兒現在會自己吃奶了不?
所以在飯桌上,長輩們基本上是一致對外的。無外乎是用膝蓋都能想出來的囑咐:袁野的毛病也好了大概了,以後小兩口好好過日子。
孩子身體不好,得多照顧要不然就留下來。
袁野的爸爸說:“娃娃這一年工作忙,成績大,有目共睹,這也是組織安排工作需要。但是你們小兩口以後也要多找機會在一起。袁野你如果改地勤了,要不然幹脆申請調動看看能不能就和去娃娃的基地。”
吳邪的爸爸說:“小野這一年自己身體不好還帶著早產的孩子,艱苦奮鬥九個月不但恢複了自己的身體,而且寧寧也越養越好。這比吳邪的成績更加難能可貴。娃娃你也得酌情跟你們領導反映,組織上通情達理,不會放任你們長時間兩地分居啊。”
吳邪的媽媽說:“小野還是瘦,精神也不好。我給你約了中醫,就著年前還是應該去看看。西醫治標,中醫治本。多調理幾年,應該就不用你爸媽這麼擔心了。”
袁野的媽媽說:“要不然就……早點休息?我給你們房間都收拾好了。”
聽見了這幾句話,吳邪長長地鬆一口氣,爹娘這關算是過了。
婆婆恁地知情識趣:拜了天地父母,就該送入洞房了。
那以後……就沒事了吧……
順風順水裏,誰也沒想到,袁野忽然冒出來一句:“媽你說得對。大夥兒也都累了。”他抬頭看看毫無戒備的吳邪,說,“要不然你也先回家?”
所有人都愣住,肉眼可見袁野的老爹是怎麼樣在桌子底下踢了兒子一腳,可是袁野還是不為所動,臉色沉靜地看著吳邪:“這些日子,我連累你了……”
深深吸口氣,吳邪點點頭,強逼著自己挑一挑嘴角:“好說。你別客氣。那什麼,叔叔阿姨,要不然我先回去了……”
話已經說到這裏,那……還就真不太好下台階了……
晚餐過後,吳氏一門一臉尷尬地打道回府。
出門的時候,吳邪咬著嘴唇哭了出來。
是夜,吳邪一個人躺在自己的房間裏,聽著亂七八糟的流行音樂,一口一口地抿一瓶她老爹的珍藏紅酒。她沒用高腳杯,直接對瓶吹,喝紅酒跟喝二鍋頭似的。這屋子跟她三年前離開的時候陳設一模一樣,足見父母的一片苦心。
吳邪閉上眼睛,她什麼都不想想……
房門無風自動,吳邪的媽媽推門而入,她沒敲門,打破了二十多年對女兒的尊重。
吳邪下意識地從床上坐起來,訕訕地把酒瓶子放桌上,說:“媽……我不是……我就是……”
“瞧你那點出息。”吳邪的媽媽冷冷地瞧著女兒,“躺那邊,給我閃點地方。”
吳邪眼睜睜地看著溫良恭儉讓的母親大人大大咧咧地躺在自己床上,然後拿過那瓶酒,大口喝著。吳邪站在地上簡直都傻眼了。
吳邪她媽簡直不看女兒:“什麼時候學會喝酒的?”
吳邪老老實實地說:“今年。”
吳邪她媽涼涼地橫了女兒一眼。
吳邪咬咬牙:“今年年初,剛生完小孩兒回基地,當時刀口疼,渾身發冷。就學會了……”
吳邪的媽“哦”一聲:“光喝酒?”
吳邪說:“酒,配止疼藥。”
吳邪的媽點點頭:“管用嗎?舒坦嗎?”
吳邪咬了半天牙,在口袋裏掏一個小紙包遞給她媽:“媽,我錯了,我再也不吃了。”
吳邪的媽媽接過來紙包看了看,點點頭:“其實你應該用□□,那個易溶於水或者酒。效果比這個強,其實心煩的時候,安眠藥加紅酒挺管用,你不是在你們基地混得不錯嗎?別告訴我你拿不到。”
吳邪幾乎要給自己媽跪下了:“媽……”
吳邪的媽媽歎口氣,拍拍身邊的床鋪:“上來吧,傻孩子,我嗑藥的時候還沒你呢。”
吳邪瞪大眼:“媽你嗑藥?”
“嗬嗬嗬,那時候比你現在還小呢。大概吃了兩年……”吳邪的媽媽很認真地看著女兒,“所以我現在心髒功能特差勁,還不到五十五呢一身毛病,天天得讓你爸伺候,聽說你嫁人不順心我都能暈過去。年輕時吃藥吃的……真的……”
吳邪就咬住嘴角不說話了。
吳邪的媽問:“他為什麼不讓你過去住?別跟我說是成全咱母子團圓。”
吳邪一屁股坐床上:“我兒子不理我。”歎口氣,“媽,你不知道。這三天,小寧根本不讓我碰。仇人一樣。”
“好孩子!太稱外婆的心了。”吳邪的媽媽點點頭,顯然是誇袁寧,“吳邪你知道嗎?我女兒過往兩年多都不讓我碰,仇人一樣。”然後她喝一口酒,語重心長地勸吳邪,“起碼你沒養過你兒子對吧,我還養了我女兒二十多年呢,我勸你看開些,跟我比你一點都沒什麼可值得難過的。對不對?你看,起碼你現在不像我這麼老,還有很豐富的世界。不像我,隻能躺在病床上琢磨,我養了二十多年的孩子怎麼這麼狠心?”
吳邪幾乎想撞牆:“媽……”
吳邪的媽媽扭頭看她:“什麼事?”
吳邪盤膝坐在床上一言不發,十分羞愧,十分後悔,她忽然覺得特別特別對不起父母。
過了好一會兒,她抽泣了一聲:“媽……對不起……”
聞言,吳邪的媽也坐起來:“沒關係。”
吳邪很努力地擦眼淚,說:“真的,媽,我錯了,對不起你,對不起爸。”
吳邪的媽很平靜地看著女兒:“沒關係。”
吳邪抽抽鼻子,抬頭,叫:“媽……你別這樣,真的……”
吳邪的媽問:“那你現在希望我怎麼樣呢?”
吳邪想了想,豁出去一樣:“我希望你張開雙臂擁抱我,咱倆抱頭痛哭,然後你跟我說我原諒你了一輩子不找後賬。”
吳邪的媽媽想了想,說:“成交。”
然後吳邪看到她媽媽朝她張開了雙手,好像她還是個小女孩那樣朝她張開雙手,說:“來,媽媽抱……”
有一種感動不需要彩排,有一種哭泣無需醞釀。
在隨後的十來分鍾裏,她倆真的是在抱頭痛哭,吳邪記得,她媽貨真價實地把她肩頭都哭透了,媽媽口口聲聲地罵她:“你這個沒心肝的孩子,你憑什麼,憑什麼兩年都不和家裏通音信!你還記不記得我是你媽?”
那是一種巨大的、無以言語的愧疚感覺,顛覆了吳邪很多既成事實的概念,很久以後吳邪都記得那個晚上,她覺得自己在過往的歲月裏,好多事情,真是錯得離譜。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
哭過之後,吳邪的媽還像很久以前那樣幫吳邪擤著鼻涕,她跟她說:“行了姑娘,我原諒你了。不找後賬了。然後呢,你預備怎麼辦啊?”
吳邪抽搭著說:“不知道啊,所以在家喝酒呢。”
吳邪的媽幾乎一腳丫子把女兒踹下去:“沒用的東西!要喝也喝你婆家的去!”
吳邪委屈極了:“人家不讓我去!”
吳邪的媽咬著牙問她:“他不讓你去你就不去啊?”
吳邪目瞪口呆:“媽,這行嗎?”
吳邪的媽媽簡直拿她們家傻閨女是一點脾氣都沒有了:“三媒六證,組織做主,報紙宣傳,明媒正娶,你手裏揣著結婚證書,二十斤的兒子都滿地爬了,你憑什麼不能去啊?不是我說,你怎麼越活越回去了,你兩年前的本事呢?他袁野敢不讓你進門,你就找他爸他媽他們領導撒潑打滾去!現在十足的道理在你手裏,他就是真敢休了你,就你這慫樣,怎麼著你也得找他要回來後半輩子的酒錢不是?你還真好意思拿娘家錢喝酒嗑藥指著老爹老娘給你送終啊?”
吳邪百口莫辯:“那是喝酒我掙的錢,不是娘家的!”
吳邪的媽一口啐回去:“呸!你的錢?你的錢就是我的錢就是你爸的錢就是娘家的錢!你手摸良心想一想,你掙錢之後孝順過父母嗎?買了房還是置了地?我這麼活生生的大閨女嫁過去,他們家給你是買過鑽石名表還是房地產?兒子生下來有沒有給你壓炕頭的大紅包?所以吳邪你記住了:你的錢就是娘家的錢!他們家的錢才是你的錢!”
於是吳邪就徹底傻住了:“啊……”
塞給女兒酒瓶子,吳邪的媽媽狠狠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喝,要喝就跟我似的大口喝。你那叫舔!就你這德行也好意思酗酒。別給我出去丟人了!你要想喝,今天就在屋裏喝舒坦了,明天找他負責任,拿著碗上他們家吃飯去!”拍一拍吳工程師傻乎乎的臉,吳邪的媽媽忽然樂了,“傻閨女,要是你真的喜歡他,想明白了樂意跟他過後半輩子的話,咱就去他們家鬧……要是你想反悔,媽媽支持你就坡下驢跟他離婚……乖孩子,自己想好了,沒關係,咱家什麼時候都有你一張床,大不了回來接著自暴自棄,你爸爸藏了不少好酒呢……你可以偷偷喝,我保證不告訴他……”
留下世界觀被徹底顛覆的吳邪,吳邪的媽媽挺貼心地幫女兒關好了房門。
她跟埋伏在女兒門口很久的老伴說:“她爸,咱閨女骨子裏是個老實人。前年那頓折騰把這孩子一輩子的臉都舍出去了。咱家吳工,現在是真慫了。”歎口氣,“小野那孩子也老實,寧寧長得也怪俊的,我看,就著麼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