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扭頭,狠狠地瞪了吳邪一眼,眼風殺到:你自己說,怎麼回事?
吳邪就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垂著頭蜷縮在沙發椅上,可憐巴巴地抱著自己的大腿。
袁野此刻心疼到有點口不擇言:“娃娃你再裝也沒他可憐,你倒是說到底怎麼回事?”
吳邪兩眼通紅地猛然抬起頭:“我裝可憐?”
看著對方父子同仇敵愾的樣子,吳邪百口莫辯地捂住了額頭,過了好一會兒,她苦笑:“他不肯讓我抱。”
袁野緊張地檢查兒子的傷勢:“所以你把他扔地上了?”
“我沒有!”吳邪冤屈至極,“他不讓我抱!不讓我碰!寧願往地上爬!他咬我!還揪我頭發!你看!我手背都讓他撓破了!”
當媽的顯然也沒說謊,白皙手腕,血色宛然。
袁野深深地歎一口氣,袁寧極委屈地吭哧著,然後吳邪也沒話說了。
過了好一會兒,袁野沉聲問她:“你喝酒了?”
吳邪點點頭:“嗯。喝了。”她很認命地說,“他哭,我喝。這兩個小時就是這麼過的。”她很坦然地順手遞給袁野空蕩蕩的紅酒瓶子,“你看,都幹了。”
看著這樣滿不在乎的吳邪,袁野就覺得額頭上有一根血管砰砰地跳,渾身熱血湧上腦門兒的那一刹那,在沒想明白自己幹了什麼之前,他抬手扇了吳邪一記耳光。袁野的手都在發抖:“你……你不配當媽媽!”
即便這一下袁野並沒有用全力,吳邪白皙的臉上也慢慢地浮現了五個淡青色的指印。
她捂著臉,十分錯愕地看著袁野。
那一瞬間,兩個人都愣住了,就連袁寧都嚇得停止了抽噎。
委屈的淚水在吳邪的眼睛裏迅速堆積,但是她狠狠咬住嘴唇,死也不讓自己哭出來。吳邪抬起頭,滿身冤屈地指著袁寧:“我不是媽媽?對!我不是媽媽!那他就是我兒子嗎?”
也許是酒氣上湧,吳邪滿眼血紅地看著兒子:“他憑什麼不讓我抱?他憑什麼不讓我摸?我怎麼說怎麼哄他憑什麼看見我就會哭!哭!哭!有你在他不讓我碰,好吧,他跟我不熟。火車上的老兩口子給他個好臉色他也跟人家笑嘻嘻的!怎麼一到我這兒他就變了臉!我還是不是他媽?袁野你告訴我,我還是不是生他的媽!”
袁野從來沒見過這樣毒火攻心的吳邪,他抱緊了袁寧:“你嚇到孩子了。你嚇到他了!”
可吳邪不想聽這個:“我嚇到他?他在我肚子裏的時候怎麼不知道害怕?對,他那陣就沒有心!他沒有長出心來的時候我的心替他跳,他沒有長出血來的時候我的血為他流。是,我要他是為了給你治病,我想要的就是臍帶血,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是!我沒給他在我肚子裏長到足月的機會,可是我畢竟生下他了啊。”吳邪很難過很難過地捂住臉,她彎下身子很沒形象地蹲在地上,極低聲地哭泣出來,“他畢竟在我肚子裏從一個受精卵長成一個有手有腳的小娃娃,他畢竟身上有我一半DNA,可他憑什麼,憑什麼用和我一模一樣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我?哥,你說我不是他媽媽,可是我生的兒子……他憑什麼……憑什麼……忘了我?他是我生的,我怎麼能不難過……”
這恐怕是認識兒子兩天以來吳邪忍耐的極限,驕傲的吳邪、聰明的吳邪,她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做人做事奇跡近乎鬼。也許真有八字不對這一說,吳邪在袁氏父子這裏一次次踢到鐵板,而且一次比一次摔得慘痛。
看著蹲在地上哭得渾然沒了形象的吳邪,相識二十多年來,袁野第一次覺得吳邪可憐得像一顆塵土。這也是袁野第一次覺得吳邪簡直不可理喻。
兒子在哭,吳邪也在哭,一間屋子裏哭聲四起,看著他倆,袁野忽然覺得心底成灰、耐心告罄,額頭的血管都在突突地跳,你說活著怎麼這麼困難?還是一開頭確診了我就應該一頭撞死,這樣就省得吳邪獻身、兒子受罪?
懷裏的溫度有一點點增高的跡象,袁野知道寧兒恐怕晚上又會發熱,心頭一點點抽痛的感覺,他覺得吳邪對這一切是有責任的。於是那天晚上,袁野緊緊抱著兒子,居高臨下地站在吳邪麵前,用最慎重的語調告訴她:“吳邪,沒錯,你懷過他,你生過他。但是你睜開眼睛看看,你懷過你生過的孩子是個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一管不言不語沒感覺的臍帶血!你關心過他嗎?你照顧過他嗎?你知道他早晚吃幾次奶?你知道他一宿醒幾次?他剛生下來的時候皮膚都沒發育全,皮薄到碰到毛巾都疼得掉眼淚,你陪過他嗎?早產的孩子除了母乳什麼都不能接受,大夫給寧兒鼻子裏滴奶粉,他一口口地咳著吐出來,你喂過他嗎?這孩子特別怕冷,沒有成年人的體溫暖著,嘴唇輕易就凍得發紫,從入秋起就得和大人一起睡,你抱過他嗎?他生下來才九個月而已,免疫力差到好幾回晚上高燒到抽筋,別人家的孩子打針輸液是媽媽哄著、抱著,隻有咱們寧兒病了沒人管,隻能在特護病房和我一起輸液。我一手輸液一手摟著他,一根管子連著他一根管子連著我,他疼、累、燒到四十度都是我在身邊,他睜開眼睛不找我才叫有問題。你說孩子和人家那老兩口子好,人家抱孩子抱了兩代人了,從兒子、女兒一直抱到孫子、外孫,老人家抱孩子的功夫比你上網的時間還長,你不想想自己,你憑什麼怨寧兒不懂事?吳邪,我倒想問問你,你給了他和你一模一樣的眼睛,那為什麼你不敢回來看看你生的兒子?”緩口氣,袁野慢慢地說出來最狠的話,“如果你都能忘記懷他的情分、生他的辛苦,把他扔給醫院自生自滅,那麼你憑什麼要求一個沒斷奶的孩子記得這些事?何況……他吃的又不是你的奶!”
頓一頓,好像經過了一世紀的猶豫,袁野慢慢閉上了眼睛,他破釜沉舟地問她:“或者你一走九個月,音信都不肯通一聲,是因為寧兒隻有你一半的DNA?那麼……吳邪你告訴我,你到底嫌的是兒子,還是……還是後悔和我在一起?”
吳邪目瞪口呆地看著袁野,好像她這一輩子從來不認識這個恐怖的人,她張了好幾次嘴,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眼淚撲簌簌地從眼眶裏湧出來,一張臉從漲紅變到慘白慘白。想她吳邪這一世,何嚐被人數落到豬狗不如之後再被質問一句你是何居心?
喉嚨口發甜,吳邪真覺得整個心血都要嘔出來。
屋子裏極度安靜,不知道過了多久,吳邪這才懂得要吸進一口氣來維持呼吸,好容易找到聲音的她顫顫巍巍地指著房門:“你走!你走!你們都給我走!袁野!我一輩子都不要再看見你!”
本來已經慢慢平複哭泣的袁寧好像聽懂了媽媽最後這句話,忽然再一次抱著爸爸的脖子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來。
那麼就是說她後悔了?發冷發硬的感覺交替出現,袁野對自己說:不,不。我不能這麼生氣,我不能……為了寧兒我也要好好地活著,活著……
抱緊了袁寧,袁野扭頭而去。
他混亂地想:至少今晚,他們三個人都需要各自安靜一小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