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有千般不爽,吳邪還是把心裏的火兒都壓下去了。扛著大包小包,殺出一條血路似的擠上春運的火車,吳邪汗流浹背,覺得自己累得跟傻柱子似的。想起來自己在基地十指不沾陽春水,所有器材都有實習生幫著拿,到現在累得跟民工有一比,待遇簡直是一天一地。
她歎口氣:“知道是回北京,不知道還當我流放寧古塔了。”
袁野聽見吳邪這一句了,他沒吭聲。
讓袁野比較驚訝的是,吳邪居然趁這個工夫上躥下跳把硬座跟人換了臥鋪,當然中間搭了多少錢她是打死也不跟袁野說。在這日子口居然弄到了兩張臥鋪票,基本上屬於神跡了。雖然一個上鋪一個下鋪吧,總比站滿了車廂的同路人強了百倍。在醫院人人都看吳邪不好,在火車上群眾都不待見袁野:“大老爺們兒抱著孩子躲清靜,讓個年輕姑娘當扛活兒的。你還是人嗎?”
對麵鋪位上大媽拿白眼珠眼看袁野,問吳邪:“姑娘,他是你什麼人啊?”
吳邪抹把汗,回答得幹淨利索:“單位領導!”
旁邊的大爺聽著也替吳邪不公:“什麼領導啊,這麼支使人。”
吳邪一指袁寧:“領導兼債主子。”
老兩口倒吸一口冷氣,偷偷地問吳邪:“高利貸吧?你借了多少錢啊姑娘?”
吳邪歎一口氣,拍拍二位好心人的胳膊痛心疾首狀:“大爺大媽,您就別問了……”
於是六個小時的車程裏,同車的旅客傳言紛紛,編出來N個版本類似少女救父,賣身為奴的傳奇故事。
袁野哭笑不得,滿臉發紅:“行,你吳邪,這要是再坐六個小時的車,你就感動中國了。”
“還中國呢,我連我兒子都感動不了。”吳邪抖索一下車廂裏的毛毯,“袁野!把他放下你躺會兒。”
袁野搖搖頭:“車裏人太多,你不覺得孩子不習慣嗎?”
吳邪的耐性徹底用盡:“那就學著習慣唄,中國那麼多人,火車裏這幾位都受不了,長大了怎麼辦啊?”
袁野說:“他還小呢,身體又弱。看見你都緊張,別提這麼多人了。”
吳邪就徹底沒脾氣了。
她話也不說,三下兩下爬到了上鋪,被子蒙頭,不下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袁野試探著問:“娃娃,你睡了?要不要喝水?”
吳邪硬邦邦地扔回來一句話:“怕您兒子看見我緊張,躲了也有罪嗎?”
輪到袁野啞口無言。
倒是對麵鋪位上的老兩口竊竊私語:“看來這姑娘也沒欠人家多少錢,這也挺厲害的是吧?”
“對對對!就是債主子太不對了,沒有多少賬,就更不應該那麼使喚人家。看看給使喚急眼了不是?”
袁野一邊聽著冒汗一邊看表,心說車怎麼還不到站?
倒是乖巧的袁寧糊裏糊塗地睡了一覺之後,醒過來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一張陌生的奇怪床鋪上。小嬰兒緊張地撐起身體左右看,還好……爸爸就坐在不遠處,閉著眼睛在養神。袁寧努力地坐起來,朝著父親的方向搖搖晃晃地爬過去,碰到爸爸的身體,小嬰兒終於放下心事。他想一想,抓住爸爸的衣角,放在嘴裏“吭哧吭哧”地嚼。
袁野眼睛都沒睜開,抬手摩挲著兒子的頭,笑:“不許嚼爸爸的衣服,髒。吐出來。”
袁寧昂起頭癟癟嘴,不甘不願地吐了爸爸的衣服,想一想,改抓住了爸爸的手指頭,緊緊地攥著,搖搖晃晃地坐在袁野跟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老爹,一聲都不吭。
對麵的大媽喜歡孩子,看著袁寧喜眉笑眼:“真聽話。有六個月嗎?怎麼還坐不太穩當啊。”
袁野睜開眼,朝大媽禮貌地笑一笑:“九個多月了。”把兒子抱起來用小鬥篷裹好,歎口氣,“他早產,身體不好。這也才剛能坐著不久。大夫說他骨頭還沒長硬呢。不過您的話也沒錯,要是算上早產的月份,他應該才六個月大。”
老太太當即心軟:“可憐的小寶貝啊。是,看著就憐憐巴巴的小模樣。”旋即又安慰袁野,“行,能養成這樣也不容易了,別著急,長大了就好了。哎,就你一個人帶啊,他媽呢?”
袁野含混了一下:“啊,他媽媽,忙……”
老太太忽然想起來什麼,一捅身邊的老頭兒:“看看,我說什麼來著。人家那姑娘不能是這孩子的媽。親媽哪能對孩子不聞不問的。何況孩子身子還軟。不過這當媽的也真是的,把這麼小的孩子放出來她也放心。要是我,得一宿一宿睡不著覺。”
袁野抿抿嘴角,沒說話。倒是懷裏的袁寧,好奇地拽住爸爸的一顆扣子玩,嘴裏下意識地發出幾個音節:“呀……媽……媽……”
袁野親了親兒子的小手,教他說:“爸……爸爸……”
袁寧呀呀地居然跟上:“爸……爸……媽……”
袁野糾正:“爸爸,爸爸。”
老太太在一邊看著樂:“別管他。媽媽最好叫了。全世界的孩子叫媽的聲都差不多。來,寶貝兒,喊,媽媽,媽媽,回家喊給你媽聽,她得多高興。”
備受鼓勵的袁寧咯咯地笑出來,他居然清清脆脆地叫出了一聲:“媽!”
老太太樂得都要鼓掌:“你家寶貝兒說話早,嘴裏真幹淨!”
袁野勉強笑一笑,親親兒子的小臉蛋。
他打賭,自己聽到了上鋪吳邪一聲極壓抑的抽噎。
也不知道怎麼的,袁野忽然想起來:這點寧兒和媽媽一樣,哭也不出聲。
即便承載了乘客的各種情緒,火車還是一如既往地奔馳而去。一如時光流逝不會因為我們甜蜜苦澀的青春過往而多出任何停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整整六個小時的車程,上鋪的吳邪仿佛一直在睡,除了那一聲極壓抑的啜泣,她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袁野幾次向上探看,吳邪麵向裏側,一直在睡。一床很薄的被子隻能描摹出她窈窕體形的大概,明媚起伏、沉靜端莊。她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這樣的安靜給了袁野巨大的勇氣。他站在列車的窗側呆呆地看著她的身影,如此靜謐、如此孤絕,有時袁野會錯覺吳邪已經傷心到石化而去,隻剩下一個軀殼也不肯再看他一眼。
他很想走上去,摸摸她的臉頰是否依舊溫熱、頸間是否還有脈動,他很想證明他的娃娃還是那樣活生生的,但是袁野終於沒有把這些想法付諸實踐。因為他那麼知道她,在很多人麵前,驕傲倔強的吳邪是不會袒露自己的傷心失態。她的人生太完美,姿態一貫那麼漂亮。依稀記得幼時的吳邪憂心忡忡地評述過電視機裏的動物世界:“斷了翅膀摔到泥塘的天鵝比母雞還要難看。”
她那樣沮喪地垂下小小的頭:“天鵝一定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
於是袁野知道:吳邪也一定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
思一及此,他倒是寧願她睡熟了。
倒是小小的袁寧和隔壁的和藹老夫婦漸漸混熟,小嬰兒會被一條鮮豔的絲巾逗得目不轉睛,咯咯笑著地爬來爬去,然後允許老太太抱著自己,叫他是——小心肝。
老大爺說:“比我外孫子小兩歲……現在我外孫子都滿地跑了……”
下車的時候,吳邪還是沒有起身。袁野躊躇一下,輕輕地拍了拍吳邪的肩,很低聲地叫她:“娃娃,娃娃……起來了……我們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