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朝廁所走去。她在廁所門口停下來,回過頭。母親此時正以後腦勺對著她,在讀牆上的時刻表。
穗子一直跑到一條巷子裏,才明白自己幹出什麼樣的事來了。她幹出野孩子的事來了。她跟闖了大禍的野孩子那樣撒開腿、仰著臉飛跑。跑著跑著,她發現自己滿臉汗水。跑得她真想上廁所,卻絕不敢上,手心的兩張廢稿紙給團得更軟和,跟她在多年後用的棉製手紙一模一樣的軟和。一路上遇見的所有廁所,穗子都一咬牙一別臉跑了過去。她跑到外公家門口時,一泡滾燙的尿灌入棉褲。於是,外公看見傍晚中的穗子,熱騰騰地冒汽。
穗子媽一個冬天都沒給穗子寫信,女兒讓她心碎。她同女兒賭氣,看你沒有媽活不活得下去。穗子媽這種時候成了穗子的小女伴,平起平坐地跟穗子比實,看誰先孬下來,誰先投降。穗子爸還是一禮拜給穗子寫一封信,說冬天水結了冰,用炸藥一炸可以炸許多魚,下兔夾子能逮住許多野兔和刺蝟,鋸下一棵柳樹,鳥巢裏有幾十個蛋,那些蛋煎成一個個袖珍荷包蛋香得命也沒有了。穗子的回信從來不對父親的描述作任何應答。她覺得父親對世界的態度變了,作為也變了,就知道去禍害、去消滅。之後,世界對於父親,就剩下個吃。穗子當然不知道冬天對父親的那群人,確實隻剩個吃,因為整個空白的嚴冬,就是個巨大的胃口,填什麼進去都無法縮小它的空間,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饑餓。
穗子給父親的信越來越短。她的常規生活沒什麼可說,而她的“地下生活”,跟他們說也白說。天下父母怎麼可能懂他們的孩子呢?
竹林開始發春筍的時候,穗子揪了一冬天的心,慢慢放開。沒人來麻煩外公,父母也沒有來麻煩穗子。穗子自由自在穿著幫成底、底成幫的棉鞋到處忙,踩某家的煤球,偷某家的蘿卜幹、堵某家的下水道。人們還在你打倒我我打倒你,一個革命推翻另一個革命,大字報小字報,寫為了大家也就寫出字體來了,錯別字也得到了公認。正是這個白紙黑字的世界讓穗子和她的夥伴們向往無字、向往字盲。
她們便常常去郊區的竹林,大片的竹林是大片的無字。穗子見最年長的女孩彎腰拔下一根竹筍,她雙手握住露在地麵上的筍尖,整個屁股懸空向後坐去,竹葉響起來,竹林跟著哆嗦了好一陣,筍子才給拔起來。大家很快效仿年長女孩,拔掉了所有露出地麵的竹筍。近午飯時間,每個書包都裝滿了筍。年長的女孩把一張報紙鋪在地上,又把所有的竹筍放上去。然後她指定一個女孩叫喚,像賣冰棍、賣茶葉蛋的販子那樣叫,叫得悠揚抒情,充滿旋律。很快就賣掉了所有竹筍,女孩們狂喜地分了贓,約定第二天再幹同一樁勾當。
穗子這才明白,竹筍是世界上最難減除的東西之一,頭天拔淨了,來日又生一片。女孩們的生意越做越旺,心越來越狠,開始太幼小的筍她們是不忍心去拔的,但一周下來,她們攤上最小的筍隻有手指粗,僅比手指長一點。這天她們進了竹林,正對那些初冒尖的筍下手,一個漢子突然筍子一樣冒出來。他一把揪住年長的女孩,說:你還偷上癮了哩!年長的女孩梳兩雙羊角,給他揪住一隻。他對另一個女孩說:來,過來,把你的小辮子給我。他將幾個女孩子的辮子束成一束,以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解下自己的皮帶,悠著。他說:不老實我抽死她。
他就這樣牽著一大把辮子往竹林深處走,也不管有的女孩是給他反著牽的,那樣她隻能脊梁當前胸,倒退著前進。誰倒著走踩了誰的腳,就出來哭腔的埋怨,漢子便說:誰在吭氣?說著他狠狠往一根竹子上抽一皮帶。竹冠連著竹冠,整個竹林都跟著疼,一齊掙紮扭擺。漢子牽不了所有女孩,歲數太小的,他就邊吆喝邊趕著走,放鴨似的。
年長女孩就在這時對穗子使了個眼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