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老人魚3(1 / 3)

穗子和四個個頭小的女孩給漢子趕得很好,乖乖朝竹林深處的小屋走去。(《奇》biqi.me《文》網)她是看懂了年長女孩的眼色,卻裝著不懂。她覺得跟集體在一塊,死也認了。穗子跟全人類一樣,都有同一種作為人的特點,那就是爭取不孤立,爭取跟大多數人同步,受罪享福,熱熱鬧鬧就好。她從爸爸最近開始的幸福日子裏得到啟示:甜頭是所有人均分的苦頭,幸運就是絕大多數人相加的不幸。

另一個女孩趁漢子不備,隱進竹林,逃了。漢子抬頭看看竹林的梢部,女孩逃跑的路線馬上清楚了。他隨她去逃,隻是更狠地抽著皮帶。一棵筍子剛剛成竹,在皮帶下斷了。漢子說:跑掉我就不認得你了?你們在這裏偷我筍子,我天天看著哩!你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哪裏,我都曉得!他的話讓女孩們暗暗吃驚,離那麼老遠,他怎樣察覺了她們?

到了小屋,漢子把女孩們趕進去,自己卻在屋外。

他說:賣了的錢,都給老子掏出來。

女孩們自然是掏不出的。年長的女孩說:叔叔,下次不敢了。

我是你媽的叔叔!

女孩們一齊哭起來,說:叔叔我們錯了。

錯了就行了?錢呐?

錢買了掛麵,還買了奶粉,給弟弟喝。年長的女孩說。弟弟肝炎。

都有弟弟?都有肝炎?

一個女孩壯壯膽說:我們把錢交給奶奶了。

漢子說:叫你奶奶把錢還回來,誰家奶奶還錢,我就放了誰。

穗子看看站成一排的女孩,每個女孩麵前的水泥地麵上,都是一攤眼淚鼻涕。她覺得這個女孩是個內奸,把大家全賣了,現在家長們都將知道她們的偷竊勾當了。孩子們跟家長們一樣,在外麵搞勾當普天下人都知道,隻要自己家裏人不知道都還能接著混日子。穗子爸給人鬥爭、遊街,誰看見隻要穗子不看見就行,他都還大致有臉麵、有尊嚴。穗子爸現在的幸福還在於,他笨拙醜陋地在水壩上幹牛馬活,女兒穗子反正看不見。

漢子拿出一把鎖,把門鎖上了。他走到窗子前,對女孩們說:剛才你們不是跑了一個嗎?她回去報信,你們的奶奶就會來領人了。

另一個女孩哭著說:我沒有奶奶!

那就叫你舅舅來。

漢子知道女孩們的父母是來不了的,出於各種原因他們反正來不了。做個鄉下漢子他不明白城裏人的種種大事,但看看也知道這群女孩沒有父母。她們身上有種可怕的氣質,漢子隻覺得那氣質有些刁鑽、有些賴、有些連鄉下孩子身上都不見的荒野。

漢子兩個胳膊肘擱在窗台上,上身傾進窗內。他說:就是送錢來也賠不了我那些竹子。你們少說搞掉了我兩千多根筍子,筍長成竹就是十幾倍價錢。賠不起我?不要緊,我叫人去扛你們家的自行車,下你們大人的手表,搬你們的縫紉機、收音機。

漢子在咬“手表”這類名詞時,嘴和臉都有猛狠狠的快感。他一年吃不到四回葷,嚼這幾個字眼兒就像嚼大肥肉,饞與解饞同時發生,那是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饞,刹那得到滿足的同時,吊起了更深刻的古老不滿。漢子的不滿和滿足更疊,使他的臉上固有的愁苦深化了。漢子認為所有城裏人都有他上麵提到的“三大件”,這“三大件”卻是他所理解的“富裕”的具體形象。他的困惑是城裏人都有“三大件”,還在作什麼?再作不是作怪、作孽又是什麼?他看著這群女孩,心想他們的爹媽都是活得小命作癢了。他說:一根竹子算你兩塊錢,你們差我四千塊錢。你們的家長不賠我這些錢,你們就在這裏頭過端午吧!

到了下午,女孩們喊成一片,說她們要解手。

漢子說:解吧。

下午她們見逃跑的女孩回來了,身後跟著一個人。女孩們一時看不清來解救她們的人是誰家家長,因為他正和漢子在竹林裏察看女孩們的罪跡。聽不清他們的談話,但女孩們知道漢子在勒索,而那位家長在殺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