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的人動作停了一下,他們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靡的。有人說:“老家夥好像有點兒來頭哩!”
但兩個撬鎖的人正撬得來勁,一時不想收手。他們撬的是那間煤棚的鎖。煤在這一年成了金貴東西,給煤上鎖的人家並不少見。當兩個撬鎖人欲罷不能時,外公用一根木棍在桌麵上重重敲一下。他說:大白天做土匪,撬我的鎖,看我不打斷他的爪子!
抄家的人這時真有點兒怕了。這年頭他們難碰到一個敢用這口氣跟他們講話的。一個頭頭和氣地對外公說: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抄家不徹底,革命怎麼徹底……
外公說:****奶奶!
頭頭在手下人麵前給外公這樣一罵,有點負氣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後還有什麼威風?他手做了個很帥的小動作,說:繼續搜查,出事我負責。
外公說:你們動一個試試。
兩個撬鎖的人看看外公,看看頭頭。穗子眼睛盯著那把老古鎖,門別子已鬆動了。
頭頭說:撬。
外公沉默了。他挨著個把勳章別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後一解褲帶,長褲落到腳腕。他穿著寬大的褲衩,將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絕不同於一般老人,它醜怪而壯實,兩塊槍傷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絡,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胡子、眉毛、頭發年輕得多,又黑又濃密。陰森森的腿上,兩塊不毛的槍傷瞪著人們。
外公說:沒見過吧?我這條腿本來是要鋸掉的。我把手榴彈掏出來,拉了栓,對醫生護士說:敢鋸我腿,炸死你們!
人們看見老頭在說“炸死”的時候,猛一齜牙,眼珠也紅了。靜寂一刻,一個十六七歲的女抄家者說:後來呢?她這一問,不知覺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兩個女孩也附和上來,問道:他們鋸沒鋸你的腿?
外公說誰敢呐?敢靠近我的都沒有。兩個子彈在這裏頭開了花。外公拍拍槍傷,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彈片挖出來了。
女孩們說原來是位老英雄呐,用刀在自己肉裏剜連麻藥都不打。她們上來挨個跟外公握手,說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個活的英雄握手。她們一邊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著,紅了鼻頭和眼圈。
撬鎖的人灰溜溜的,上來和外公握手時,笑也灰溜溜的。
外公卻說你們撬鎖手藝太差勁,榔頭、起子有屁用,我當年撬的鎖多了,一根棍子,這樣一杠。他把榔頭柄插進去,手突然一陣痙攣:看看,看這手藝。
鎖果然掉下來。煤棚的門開了。外公指指裏麵,問那頭頭:看看吧?
頭頭雙手搖著: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看看好,看看放心。
大家都說: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哪能不看?起個大早,來都來了,好歹看看吧。門都撬開了,還客氣什麼?那時候我撬了門,進去有糧裝糧,有牲口牽牲口,財主要不是惡霸,也就不驚動他了。你們真不看?
大家說:不看了。這回他們答得整齊、有力。
人們撤離時,穗子注意到一個偷竊者。他夥同這群人進來時看見床下有兩條肥皂,就抓了揣進褲袋。偷竊者最後一個出門,出門前以同樣的魔術手法把肥皂扔下了。
許多年後,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綻一定是那天敗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勳章別在衣襟上,或壓根不亮出勳章來,他便是個無懈可擊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無知,否則他會明白一些勳章經不起細究,尤其兩枚德國納粹的紀念章,是外公在東北打仗時從破爛市場買來的,它們原來的主人是一個蘇聯紅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