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頭頭是個狡黠人物。幾個月裏,無論他怎樣忙碌、操心,卻始終想著外公的那些勳章。他本來就是個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時,遇上了一個疑心的大時代。事實證明他的正確,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點。他對那些勳章的懷疑讓他深夜會無端覺醒,白天騎自行車會突然迷路。一次他騎車把席編的大字報牆撞個窟窿,爬起來,他便蹬車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給外公行了個軍禮,說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戰爭教育,再一次挨外公這樣戰功赫赫的老兵臭罵。他很快哄外公拿出了那塊綠氈子,指著一枚帶洋字母的勳章問外公;這是哪一場戰役?
外公說他不記得了,反正是一場大仗。
頭頭問穗子要了紙和鉛筆。穗子看見深深的得意使他年輕的臉上驟然添一些皺紋、一些陰影。他將紙蒙在勳章上,以鉛筆來回塗,把上麵雕般的圖案、字跡拓了下來。外公納悶兒地看他手拿鉛筆,飛快地左右劃拉,問他在搞什麼名堂。他把拓下來的一枚枚勳章小心對折,說:做個紀念——立不了戰功,得不到真勳章,這樣也算沾一點英雄的光。
他告辭時,外公說:不喝茶啦?
他說,不喝了不喝了。
外公又說:爐子上坐了水,一會兒就開。
他說他忙著呢。外公問他撬門的本事長進沒有,多撬撬手就沒那麼笨了。頭頭說:那是那是。外公手比畫說:就這樣,抵住,一杠,保你開。他指指外孫女:小穗子都學得會。
頭頭離去後,穗子有些不祥的感覺。一個月過去了,沒發生任何事。外公照樣給她在粥裏煮一隻雞蛋,在爐灰裏烘七八顆板栗。外公把每天兩次發放零嘴改成一次,因為食品的匱乏在這一冬惡化了。外公的“殘廢軍人證”也隻能讓穗子一月多吃二兩白糖、半斤菜油、一斤肉。有次外公見水果店門口排了長隊,一打聽,店裏來了橘子。他立刻掏出錢和“殘廢軍人證”,高高舉過頭頂。排隊的人破口大罵:這死老頭也算殘廢?有胳膊有腿的!外公給人拉下來,往隊伍裏一看,才發現所有人的肢體都不齊全,殘廢等級都比他高。
穗子這一冬便有橘子吃了。外公把小而青的橘子吊在天花板上,每天取一個出來,發給穗子,這樣穗子每天的幸福時光就是酸得她打哆嗦的橘子。
吃到橘子幹了,皮硬得像繭,穗子媽從鄉下回來,說穗子爸急需那些手稿。穗子爸的處境沒什麼好轉,隻是壞處境穩定了,他能在穩定的壞處境裏吃喝、睡覺、上工了。穗子爸眼下在一個水壩上挑石頭,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有嚴重政治缺陷。穗子爸漸漸快樂起來,因為有缺陷的人共處,誰也不嫌誰,就有了平等和自在。他心中一些欲望複生了,如讀書、寫作、打撲克、打牙祭、談古詩、談女人,等等欲望。“勞動改造”對穗子爸這類人已失去了最初的尖銳意義,不再殘傷他們的自尊。就在這年入冬之際,穗子爸第一次產生過小日子的興趣。他第一次感到,幸福就是“甘心”:甘心低人一等,就幸福了。他把這樣神性的心得告訴了穗子媽。穗子媽似懂非懂,卻認為應該替丈夫把這難得的想法落實下來。穗子爸活一把歲數,產生居家過日子的想法還是第一次。
穗子媽把她和丈夫的打算瞞得很緊。她知道外公的脾氣,同他實話實說,把穗子從此領走,完全行不通,情理上也說不過去。外婆屍骨未寒,就要奪走穗子,讓外公徹底成一個孤老人。穗子媽住下來,她首先要去除穗子對她的客氣、過分的禮貌。她心酸地想,穗子要是跟自己也能耍耍性子、撒撒嬌多好。穗子跟外公在一塊時,從來不乖巧,但誰都能看出一老一少的親密無間,是一對真正的祖孫。
穗子媽將盛破爛的大筐從煤棚拖出來,一頁一頁地整理穗子爸的手稿。稿子已枯幹發黃,卻都是未完成的。她忽聽身後有響動,一回頭,見穗子正返身進屋。顯然是穗子原打算到後院來,見母親在那裏便倉皇逃走。穗子媽一陣暗然神傷,喊道: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