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老人魚1(2 / 3)

以後外公天天在下午三點出現在托兒所門口。天下雨的話,老頭手裏一把雨傘,天晴便是一把陽傘。暑天老頭端一個茶缸,裏麵裝著冰綠豆沙,寒天他在見到放了學的穗子時,從棉祆下拿出一個袖珍熱水袋。老頭兒沒什麼話,有話就是咆哮出來的。他隻是在穗子受了氣時才咆哮。穗子告狀是有名有姓的,誰揪了她辮子,誰躲在拐角嚇了她,誰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會把男孩們的姓名告訴外公。但外公到托兒所鬧事,為外孫女做主時卻非常籠統,從來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時嗓音並不洪亮,但有一種獨特的殺氣,那是戰場上拚光了,隻剩幾條命要拚出去迎接一場向刀戰時出來的嗓音。總之,穗子就記得老兵此刻有一種垂死的勇敢,罵街不再是罵街,而是壯烈、嘶啞的最後呐喊。

外公隔三差五的呐喊終於鎮壓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長的兒子們。外公喊著要“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個我夠本,死你兩個我賺一個!……”

開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話,後來懂了便非常難為情。她覺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對題,外公的架勢、口吻、裝束放在托兒所的和平環境中,非常怪誕。外公在自己製造的鬧劇中過癮地表演,給大家好好娛樂了一回。下來她不跟外公講話,一講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講話!我不要你管我!不要做我家長!

其他外公都當做沒聽見,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長”讓老人焉了,背著穗子的脊梁也塌下去,這是外公最心虛之處。後來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對老人經常講的這句話。那時她才意識到,孩子多麼殘酷、多麼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時穗子已讀過一篇文章,有關馴化大象:人將象的耳朵灼出一個洞眼,並在傷患上抹藥,使它永遠潰爛不愈,一旦大象出現造反征兆,人就用樹枝去捅這個傷痛的洞眼。穗子不明白當年的自己怎麼覺察出外公的不愈傷患,或許外婆跟外公咂氣時話裏帶出來的,抑或是母親給了她某種暗示:外公隻是叫叫而已,並非血親的外公。

大概是在九歲那年,穗子終於明白外公是一個外人。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麵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給了外公。被穗子稱為外公的老頭,血緣上同她毫無關係。不過那是後話,現在穗子還小,還天真蒙昧,外公對於她,是靠山、是膽子、是一匹老座騎、是一個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窩裏,總有個滾熱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來,燙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給穗子焐被窩。一直到穗子上小學,她的被窩都是外公給她焐的。外公在被窩裏坐著,戴著耳機聽半導體,一小時後被窩熱了,穗子才睡進去。

外婆去世不久,外麵發生大事了。人們一夜之間翻了臉,清早就闖到穗子父母的家裏,把穗子爸拖走了。之後穗子媽每天用她的皮包裝來一些東西,到外公的後院去燒。燒的是照片、紙、書,有一些她實在下不去手燒的,就擱在一邊。穗子知道,那是父親的一些書稿或劇本稿子,還都是未完成的。穗子媽把穗子爸的稿子放在一個盛破爛的大竹筐裏,就是這個時候,穗子確信了筐裏的棕色皮鞋和肉色長絲襪是罪證,母親當年正是穿著它們,踢了嬰兒穗子兩腳。穗子認為母親當時想踢死她,但後來回心轉意,也怕起自己對嬰兒突發的怨毒來,便從此不穿那雙高跟跬。

穗子媽把筐交給外公。外公說:你放心,哪個敢抄我的家?

這天一早,外公去買過冬的煤,抄家的人來了。穗子讓他們先抄著,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外公趕回來就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綠色氈子,氈子上別滿他的功勳章。他把氈子往桌子上摜,對抄家的人說:小雜種,抄家抄到哪兒來了?

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歲,外地人占多數,因而不知道穗子外公是不能惹的:穗子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他現在的命是丟了多少次撿回的,因此是白白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