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太遲了,劉越的“五四式”已響了,後座力已震麻了他的手。
所有的燈全亮了,穿白色和黃色軍用襯褲襯衣的士兵和軍官們擁到寒冷裏,問出了什麼情況,誰走了火。警衛營一個連長跑來,見劉越把手槍口朝天,兩腳站得很開,身體重心完全在中心。一個洋氣的打槍姿式,像從內部參考的外國電影裏模仿來的。他氣喘呼呼地問:“為什麼打槍?”
劉越不說話,就那麼站著。
幾個人已把倒在血泊裏的人認了出來,叫著,是組織部的王科長……
眨眼間擔架來了,搶救器具跟了一大串。此刻射擊的後座力似乎震麻了劉越的全身,他身體一矮,就地坐下來。保衛科長睡眼惺忪地問他,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我問了他三次口令,他不回答。”劉越用平直的聲音說。
調查下來,有人說他聽見劉越隻問了兩次。他說那時他也起身了,正準備上廁所,怕起床號一響,廁所人滿為患。他還聽見王科長清楚地回答,他是組織部的。再回來問劉越,他一口咬定當時他問了三次口令,並且,對方什麼也沒回答,他是根據演習的規定開槍的。當然,他忘了首先警示。
王魯生科長的傷勢很重,直到演習結束才脫離危險。子彈從他頸子的側麵鑽入,傷及頸椎,有終生癱瘓的可能性。他說劉越第一次問他口令時,他一時沒想起來,但馬上報了身份。第二次再問,他正確地回答了口令,並且問了回令。劉越說王科長絕對記錯了。
雖然事故不小,但也算每次大型軍事演習中不可避免的代價。責任追究漸漸成了扯皮。曾經調查過劉越揍人事件的兩位保衛幹事看著振振有詞的劉越,心裏明白這不是一次普通事故,其中必有他們看不透的原因。劉越已不再是首長未來的女婿,他有詞沒詞,不會像上次那樣不了了之。
兩大軍區好在合並,體工隊以人員調整的名義,把劉越調到西藏軍區昌都軍分區去當宣傳幹事了,主要職責是抓部隊基層體育活動。
小穗子在北京的兩年裏,起初每周和劉越通兩封信,後來變成一周一封。信從西藏走到北京有時要半個月,有時更長。劉越總是不斷地下部隊,一個地方待不了幾天,收信越來越難。他開始弄攝影,小穗子從他寄的照片裏看見他新涉足的地方、新結識的人。到了一年後,他們倆就是兩三個月通一封信了。
小穗子終於告訴劉越,她有了男朋友。劉越從此不來信了。半年後,小穗子收到了他一封短信,說都怪他,三年前在那條髒兮兮的小街上,聽她講了王魯生的事之後,他覺得自己沒力量跟那麼多人抗,他在那之後倒向了首長的女兒。“事情先錯在我這裏,穗子,不怪你。”
似乎他收到她宣布有男朋友的信之後,一口氣就噎在那裏,半年後才呼出來。呼出來,徐緩而暗然神傷,已有一點兒緬懷和回顧。
小穗子回文工團才知道王魯生兩年前受了槍傷,至今還在恢複站立和行走功能。聽這消息時,她在院子裏曬棉被。一個月的陰雨,褥子下出現了一層黴霜,天一放晴,院子和樓上一片草綠棉被。小穗子身體在綠軍棉的夾道裏,聽我們中某個人把大演習中的事故簡單地告訴了她。她一動不動,剛洗的頭發隨意披散,水滴把她天藍毛衣的肩染成一片深色。那是小穗子留給我們的一個奇怪印象:她突然記起她失去了什麼。
他從樓梯口上來,走向走廊盡頭的小穗子。她背後是一麵大窗,給戰士們擦得賊亮,窗台上搭著兩個拖把,潔淨得每根布條上的圖案都清清楚楚。太陽是高原上的,使她看上去曝光過度。他一時站住了,和她隔著三步。其實不必的,他隻看她給陽光投出的輪廓就能認出她,不必這樣細看。
“劉越。”
“你呀?什麼時候來的?”
他們握手,講些非講不可的見麵辭。太陽照在他臉上。他高原人的臉,隻有虎牙依舊,他妻子可欣賞這顆虎牙?
她告訴她來是為了采訪。他說好啊,他哪兒都能帶她去。樓梯上他停下來,她在上麵一個台階,臉和臉平齊。她看著他的正連級軍階,和她的一模一樣。
他說:“唉,你欠我的口香糖呢?”
“那天你說有兩句話的。你說了一句,留了一句,留的那句呢?”
他眼睛沒有老,還單純如孩童。眼睛好傷心,嘴巴卻是一個牛仔式的笑。是走一個地方,丟一個戀人的牛仔,他們的那種笑,它告訴你,誰拿它當真誰負責。牛仔玩真的隻玩一會兒,玩長了很不好意思。他就這樣笑著說:“留的這句和前麵那句一樣,所以是句廢話。”
辦公樓外麵,是高原的盛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