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養媳婦1(1 / 3)

不知上的什麼肥讓她瘋長成這樣!外婆事後跟自己討論,也是跟穗子討論。外婆的意思是:十五歲一個丫頭,起了胸、落了腰、圓了髖,不是什麼好事情。外婆知道許多“不是好事情”的苗頭,結果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事情。對這個鄉下遠房侄子送來孝敬她的十五歲丫頭,外婆連她手上挎的一個藍布包袱都沒叫她擱下,就開始了一項一項地盤審。上過幾年學?一個字不識?你媽是大躍進過後把你給尚家做養媳婦的?餓飯餓死了你兄弟?外婆細聲細氣地提問,若答得她不滿意,會細聲細氣請她就掉頭回去似的。

穗子卻不行了,叫臘姐的十五歲丫頭有些要迷住她的意思。穗於眼裏她是戲台上一個人:喜兒、劉巧兒、四鳳。戲台上才有這樣一根辮子,根、梢纏著一寸半的紅頭繩。戲台上才有這樣濃黑如描畫的長眉秀眼,眼毛兒毛刷刷地刷過來刷過去。衣裳亦是戲台上的:深藍大襟褲褂,領口、袖口、褲腳有根桃紅的滾邊。戲台上才有這樣可身的衣裳,自初就長在身上又跟著身子大起尺寸,伏的伏起的起,成了她一層皮肉似的,七歲的穗子認為這個養媳婦臘姐是她七歲人生中見過的最好看一個女人。七歲的穗子當然不知養媳婦是什麼樣的社會身份,她隻認為臘姐大致是個下凡的戲中人。

臘姐來的時候是滿街飛揚花的那些天。上一年收成後捂了一冬,臉捂白了,臉蛋才洗過一樣發濕,還有兩片天生的胭脂。對此外婆也說不是好事情,那是肺癆燒出來的。臘姐未來的公公,就是外婆的遠房侄兒,是不敢瞞外婆的。他告訴外婆,臘姐上一年咳了多半年,從拍的片子上看,臘姐的肺癆出三個小洞眼兒。遠房侄兒一再聲明,那些洞眼兒都對上了。外婆當然馬上就明白,臘姐不是送來孝敬她的,而是來吃城裏的好夥食,養肺上那些洞眼兒的。外婆叫臘姐搬蜂窩煤,臘姐若在搓衣板上碼上五層,外婆就會從手裏的紙牌上抬起眼,說:你搬一垛城牆呐?回頭累出好歹來,是你服侍我啊,還是我來服侍你?臘姐笑笑,嘴角下邊一個小窩。她說多搬些少跑幾趟。外婆垂下眼繼續和自己玩紙牌,慢條斯理地說:“攢下幾趟好跑醫院,是吧?”臘姐的腦筋不曉得跟著外婆的話拐彎,又笑,穗子一看就知道她是沒懂,是課堂上那種笨學生偏又碰上同她過意不去的老師,給叫了起來,隻能渾頭渾腦地笑。

穗子與各種病都離得十萬八千裏,看上去卻是各種病都沾邊的,她七歲了,個頭還是五歲,一頭胎毛,麵皮白得讓人有點兒擔憂。尤其不講道理起來,太陽穴上那些藍色的筋就會霹靂般欲閃出那層薄皮膚之外。這時,臘姐就感覺穗子有性命危險,整個小小人兒糊在正月十五的蠟紙或細絹的燈罩裏似的。臘姐這時是絕不敢惹穗子的,不仔細這盞精細的紙糊燈就要給下麵那些鉛絲般淺藍血管捅破。

穗子不講道理的時候是沒人來答理她的!外婆摸她的紙牌,外公抽他的香煙、銼他的鑰匙、記他的柴米賬,或去院子裏巡邏,伏擊那些圍牆上爬來偷他兩棵桑樹上桑葉的野孩子。因此穗子不講道理時是沒趣的,往往也是自己下不了台的。這局麵直到臘姐來了後才有改變。她不許臘姐像外婆、外公那樣看不見聽不見她的脾氣,她要臘姐陪她不講道理,伺候著她把一場不順心從頭到尾發作完畢。自來了臘姐,穗子便不再有下不了台的時候,臘姐會說:好好好,就是我惹的,我討厭,我唱黃梅戲左嗓子。再是效果不好,她便抓起穗子幹細蒼白也帶淺藍筋絡的手,拍在自己臉上,算是穗子冤有頭債有主,她替穗子抽了那位冤家耳摑子,當然穗子的力氣全控製在她手裏,她是不舍得自己真給打痛的,她知道穗子也不舍得拿真正的耳摑子打她臉。

總的來說,被父母遺棄給外公外婆的穗子若沒有臘姐是基本沒什麼活伴兒的:父母給她買了半屋子的娃娃,以免穗子看透他們其實是害怕她對他們的糾纏。穗子有很細密的心思,一肚子是那種被冷落的孩子常有的鬼心眼兒,因而不久臘姐便發現穗子的不講道理不是全無道理。穗子對臘姐說,你是我的丫鬟。臘姐高高興興地說,好啊,我就是你的丫鬟。這樣日子就過成戲了,好就好在她倆都迷戲,卻不想做自己,都想做戲裏的人。父親人不來,卻是常常來些功課給穗子做,背誦這裏四句那裏四句,穗子根本不知自己背到肚裏的是什麼,但她知道不背是沒有出路的,更討不來父親的關注,如果不背,父親眼裏會更沒她這人了。穗子在背詩背書時有副目空一切的樣子:小小年紀要做老氣橫秋的事,自己都對自己肅然起敬。她現在背上一兩段就對臘姐喚道:倒茶來;或者:這裏給蚊子咬了個包,給我抓抓;或者:你怎麼不給我打扇子啊?臘姐就笑,配合穗子過戲台上的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