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灰舞鞋12(2 / 3)

她走到門口,王魯生一把將她拉回來。她裝著被逗急的樣子說:“你幹嗎呀?”

“看你怎麼謝我。”他戴著兩顆完美潔白的假牙,笑嘻嘻地湊上來。“在電影院和那個人都行,就和我不行呀?”他的笑是笑給一個賤骨頭的。

小穗子一下子蹲下身,蒙著臉哭起來。他不動了,一聲也沒有。

“我這兒來人可多啊,待會兒讓人看見,我可說不清楚。”王魯生冷冷地看著小穗子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臉容。“看來你也挑人,不是誰都能碰的。”

她出了他的辦公室,一直奔到操場上。兩個老太太正從菜場買菜回來,討論著春節前分軍用臘腸的事。小穗子恍惚地想,什麼也不耽誤你們吃臘腸過年。她的布底鞋在柏油路上踏動,發出麻木的聲響,她恨這腳,他碰過腳。她突然恨身上的軍裝,因為他也穿著它。

小穗子從中越邊境打起仗之後,就沒再見劉越。她把王魯生辦公室裏發生的一切寫信告訴了他,就和軍區的幾個記者搭上了南去的火車。

幾個月後,她從野戰醫院回到城裏,所有的事和人都有些事過境遷。

我們把小穗子的變化歸結為她地位的改變:作品上了大報,全國的大報呢。她一腦殼亂七八糟的東西終於有了正經出路。幸虧沒跟邵冬駿成家,邵冬駿被打傷後再也不肯練功,長得白白胖胖,天天在家汆肉丸子。我們不知道小穗子正經曆的苦楚,她一回來就聽說劉越的女朋友自殺未遂,為著要拉回劉越。女朋友的父母也去了籃球隊,說劉越這個王八羔子把他們閨女的甜頭都吃了,就想不認賬了。劉越發現,不認賬已不大可能了。

小穗子後來去了北京的電影廠修改劇本。臨走她聽說劉越的女朋友跟一幫高幹子女搞色情舞會,被人檢舉了。劉越和她取消了婚約。

七十年代的最後一個月,軍區舉行了一場自六五年後最大的軍事演習。我們不再像過去一樣,把這類事看成政治表現的主要得分機會。我們中最新的兵,也有四年軍齡,對英雄主義的興趣不那麼強烈了。演出小分隊還是組織起來了,主動報名的人,就會遭人打趣:去掙營養補助吧?每個參加演習的人都能得到一筆不錯的營養費。

一星期的行軍後,籃球隊要在駐地搞表演賽,幾十個球員住在機關直屬隊營地。體工隊、警衛營、通迅營一塊分擔駐地警戒,站二十四小時的崗。我們偶爾看見劉越獨自在球架下練球,嘴上叼根香煙。他練球時眼睛從不斜視,投了好球也不像過去那樣滿麵得意了。他幾乎不苟言笑,我們忘了他有顆生動的小虎牙。

我們一看見他練球就遠遠地站著觀看。那也是一種舞蹈,每一個騰空都和地心引力掙紮一刹那。那一刹那,就被鑄塑在空間,成為一個完美的塑像。縣城中學的球場在墨綠的山凹裏,冬天的雨粉細地飄在空中,很久才落到地麵。劉越給我們的錯覺是他每一躥跳都要發生某種突破,突破自然的極限,成一個自由物體上升。

表演賽他打得非常出色,駐地軍分區的部隊為他傾倒。比賽的第二天晚上,一個十六歲的新球員發低燒,劉越便為他代一小時的夜崗。他是軍官,按說不必站崗,但他總是替年紀小的新球員站夜崗,似乎為了白天的半天休假。劉越偶然會吃一驚,意識到那麼愛起哄的自己現在不合群了。

他披著棉大衣站在哨位上,夜裏的山顯得非常近、非常大,山坡上是淡綠和淡藍的點點磷火。過了這座山,再行軍一天,就是大演習的地點。野戰軍已經先到達了,野戰包紮所和後勤部門正在連夜行軍向那裏進發。直屬隊清晨四點就要開拔。劉越看了一眼表上的夜光點,還有一小時。他的右手按在手槍上,手槍被他抽出槍套,此刻待在他的大衣口袋裏。這是打開了保險的槍,飽含子彈,因此他得小心地按住它。

三十米外,是個公共廁所,廁所有十個窗口,正對著哨位,若是劉越此刻練靶,他可以拿它們瞄準。廁所裏的黃渾燈光透出窗子,很好的靶心。

偶爾有急匆匆向那裏去的人影,劉越便問一聲口令。對方一麵回著口令,一麵已進了廁所。不少人對口令毫不認真,隨便回一句話衝到廁所裏。就在這時,一個挺拔的身影從政治部宿營地出來,快步向廁所走。他斜穿過劉越麵前的開闊地,步子自信、彈性十足。如此挺拔的一個政治部首長看上去十分荒謬,至少劉越這樣認為。他向他喊:“口令!”

挺拔的首長愣住了。

“口令!”

“是我,組織部的……”

“不準動!口令!”

“我要上廁所!”

“再動我開搶了!”

……他終於把口令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