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灰舞鞋11(3 / 3)

小穗子又叫他一聲。

劉越看著她,兩人都一動不動。她頭發在腦後盤成個髻,黑練功衫外麵罩著棉大衣。他也看到了今後的五年、七年、二十年,他會給她這樣叫住,然後她會說:你先去接孩子吧,我今天排練可能要晚一些。或者她說:我忘了帶鑰匙了,你把你的先給我。

劉越看她走上來,大衣下擺甩來甩去,脖子和胸口難道不冷嗎?他身上一陣湧動:那將都是他的,冷的暖的,她一切都將是他的。

二十二歲的劉越真想就和二十歲的小穗子消失一會兒。從暮氣沉沉的、下班的、打飯的軍人群落中消失那麼一會兒。灰白的下班號音送著一群群軍人走出司令部、政治部樓宇,警衛兵的隊列踏出幹燥冷冰的操步,朝食堂走去,炊煙和飯食的氣味同昨天、前天一模一樣。小穗子和劉越一動不動站著,卻從這裏消失了。

小穗子先結束了“消失”。她說:“你那天賽完球,不是有兩句話要告訴我嗎?”

“哪天賽完球?”

“八月底。你輸球那次。”

“兩句話?”

小穗子斜他一眼:“那天你隻說了一句。”

劉越大聲地笑,說那句話留著,換她的口香糖。

小穗子後來寫的一篇小說,似乎是寫她和劉越共同的生活。我們不如就把那個男主人公叫劉越,女主人主叫穗子吧。主要情節是這樣:一天,劉越拆洗被子、床單,發現了一本藏在床墊下的日記。假如它不是被藏得這樣深,劉越是不會去看的。他拿著那個乳黃色的本子,塑料封麵上的圖案是一張張紀念郵票。他打開了它,心裏告訴自己,隻是好奇心想得到點滿足。閱讀是從最後一篇開始的,就是現實時態的前一天。他一篇一篇倒著讀,漸漸明白他曾察覺她那點說不出的危險是怎麼回事。她的熱情依賴於不可能的感情,就像她十五歲時,她要的就是犯王法的感覺,那感覺讓她去上當,受背叛,險些把十五歲的身體做了祭品。她也需要那份屈辱感,眾叛親離才使一段普通的初戀不普通了,因為屈辱是有分量的,感情應有的代價。她多年來一雙灰色舞鞋、一身布衣,就是對人們說,你們唾棄吧,你們鞭打吧。人們就那樣成全了一個愛情烈士。

劉越一頁一頁往前翻著。事情遠比他曾經察覺到的要糟。穗子僅僅把他當成一貼補藥,在她重創時,他是救命的,而疤痕一淡去一切都淡去了。她的觸角又向外張開,向外是未知的。未知使她再次充血。

劉越怎麼可能長久地滿足她?這個一麵上夜大一麵還是畫飛機、大炮、坦克、戰艦的劉越?但劉越是必須出現、存在的,不然寫不成她的情感史,這個自私自戀的女人。劉越看著紙上的自己,連全稱都不配,一個“L”了事。他想難怪她一次次往中越邊境跑,她是膩了。

穗子從邊境回來的當天晚上,劉越告訴了她,他看了她的秘密日記。她馬上變得可憐巴巴的,說有些閃念是不能當真的。

劉越問她是不是又走了什麼“危險的情感航道”?

穗子笑一下,想要耍賴混過去。

劉越說:“是誰呀?他知不知道在你這樣的女人豔史裏,他也就是個字母、一個符號?”

她說:“劉越,你在無理取鬧了。”

“你失望什麼?我為了你差點葬送了另一個女人。現在我才知道那個女人多難得!”

“我知道你會說這個。”

“我當然會說!”

穗子又想說什麼,但克製了。劉越看出她沒說的話:你心裏從來都在說,那個女人差點為我死了,恐怕當初的選擇失算了。

看出她咽回去的話,劉越走上來,她以為他要動粗,結果他隻是使勁看了她一會兒,拿了牙刷和洗臉毛巾就走了。

我們覺得小穗子的這篇作品隱隱藏了許多悔悟和痛楚,但她明白自己的本性,她無能為力。

被我們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長長的花崗岩走廊上走。還是布底布麵的鞋子,尖口那種,不同的是鞋幫兩邊各釘一根黑帶子,在腳背上綁成個結子。走廊高大幹淨,剛拖過的地麵一股涼意。走廊兩邊是一間間辦公室,門上橫出一塊塊牌子:組織部、幹部部、文化部。敞開的門把上午的光線投在走廊上,小穗子就走在明和暗的輪替中。她不常來這座森嚴的大樓,每個辦公室都有人在嚴峻地說話,電話鈴在堅硬的花崗岩上起著回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