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黃連·厚樸(7)(1 / 3)

於蓮舫是從清雅茶館走回鑼鼓胡同的,足足走了一個小時,推開房門見珠珠正坐在她的房間裏哭泣,珍妮在小床上正看美國才郵寄來的未婚證明書,全然不理睬珠珠的悲哀。任楠在書桌前全神貫注地讀著什麼,於蓮舫走近一看,是那封複印的匿名信,她一把奪過來問,這東西怎麼會在你手裏?任楠說是張家的大虎領著他的倆弟弟送來的,交給珠珠,讓她管管她的媽。於蓮舫這才知道珠珠什麼都知道了,她認為張家三隻虎做事太絕,這與彩蘭的教唆縱容不能沒有關係,倒是珠珠突然受了這種衝擊,精神上有些吃不住勁兒,純潔溫柔的媽媽突然變得醜惡髒爛,任何一個孩子也不能接受。於蓮舫企圖撫慰珠珠,珠珠生硬地把她伸過來的手撥開了,向她尖叫著,我現在才知道我爸為什麼跟你打離婚,你對不起我們,從今往後我再不管你叫媽!任楠說,沒那麼嚴重吧,珠珠。珠珠說,你不知道那仨小子說的話有多難聽,把這樣汙穢不堪的信給我看,是什麼意思?任楠說,什麼意思,報複唄,你該恨的是寫這封信的人,不是那仨小子。珠珠說,我誰都恨!全世界就沒一個好東西!於蓮舫說珠珠,等你長大了媽媽會給你講清楚……珠珠說講清楚也不要聽。任楠說,你幹嗎要這樣?天要塌下來似的,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很正常!誰知道將來在你身上會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珠珠說永遠不會,任楠說,你不要把話說得太死了,連我自己都保證不了自己。這時曉初進來說珠珠的貓吃了藥死的老鼠,在樹底下抽搐呢。珠珠聽了嗷的一聲奔了出去,去救她的貓。任楠說,救什麼救,死定了,這叫二次中毒,無辜的受害者。曉初說你快洗腳睡覺去吧,就喜歡空談,毛病!任楠走後曉初對於蓮舫說,今天下午張家三個孩子在院裏一通好鬧,領頭的似乎已經工作,跟著兩個半大小子,捋胳膊挽袖子使勁兒叫罵,老爺子氣得直哆嗦,老太太靜靜地坐在茶幾前喝茶,全不理會。偏巧珠珠下學回來,張家兄弟就跟她較開了勁兒,把珠珠嚇得又哭又喊,最後任大偉出麵,把那哥仨轟走了。於蓮舫問曉默當時在哪兒,曉初說大概就在他的房裏。於蓮舫說,他一直沒出來?曉初說,沒有,他出來你讓他說什麼。又說,這封信究竟是誰寫的呢?於蓮舫看著那封用電腦打出的匿名信,想說什麼,苦笑了一下,終未說出。曉初說,寫信的人對事情了解得這麼詳細,連最近你的動向都偵察得一清二楚,可見下了功夫,你是不是得罪了誰呢?龔曉初一定以為於蓮舫會發一通牢騷,罵一通人,孰料於蓮舫把信扔到一邊,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它去吧。曉初還有些不放心,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珍妮說,你不往心裏去就好,咱們都知道,你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人,你這樣做有你的道理。這一句話說得於蓮舫差點掉下淚來,她說,曉初,有機會我給你細說。曉初說不必,她讓於蓮舫吃兩片安定,好好睡一覺,明天一切就都過去了,正如任楠說的,沒什麼大不了的。

珍妮將獨身證明放在床頭,踱過來對她們說,就目前來說,光緒究竟是毒死的還是病死的已不是她研究課題的中心,現在她思考的是從光緒與慈禧的死亡來看中國人深層內核的問題。

珍妮這番話使於蓮舫和龔曉初都感到突兀,她們不知道珍妮要說什麼。珍妮不管她們的驚奇,繼續說道,一種民族行為規範的深層內核是該民族的價值係統,與我們美國的理想人格——“智者”不同,你們的儒家文化造就了另一種人格理想,這就是“正人君子”,在你們柳宗元筆下,標準的正人君子形象是“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未嚐以色待物,人視之,儒者也”。後來你們的光緒,更是儒得厲害了。男人,特別是中國男人,視“正人君子”為行為道德規範,將外表的麵子看成悠悠萬事,唯此唯大,但內在之我與外界的麵子往往矛盾,就產生人格斷裂,在高談“君子之腹”時卻做著小動作,將對方推入難堪之境,細細把玩別人的痛苦與不幸,以這種虐待別人和自虐的心理支撐著自己麵子和“正人君子”們高質量的內心平衡。光緒何嚐不是這樣?慈禧何嚐不是這樣?寫信的這個人又何嚐不是這樣?從另一方麵看,“好名聲”是你們中國的一種社會能力,一個人有“好名聲”作為一種客觀背景就能受到提拔,獲得相應社會地位,為了這個“名聲”男人們總處於守勢的、被動的地位,這就使得在兩性關係中充當主動進攻角色的男人,中國的男人,多少帶有消極、回避的態度,那三個孩子的父親就是最好的說明。中國女人的“忍”堪稱世界一絕,忍的本身是痛苦的,女人以成全男人為“正人君子”,為“好名聲”的忍竟能夠成為一種美,一種傳統,這是我們不能理解的。在我們美國,在西方,理想的偉男人,也就是說最高人倫典範的男人,他們在充分扮演著社會角色的同時也在充分扮演著男人的角色,每一個偉人都背負著一個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他們時刻在證明,一個優秀的人,必然也是一個優秀的男人。而中國,一談及男女之情便讓人與不潔、晦暗連在一起,愛是偷偷摸摸地愛,是假模假式地愛,是口是心非地愛,中國男人缺乏向世界宣稱“愛”的勇氣。比如說,我們讀普希金、海涅、裴多菲的詩,他們的愛溢於字裏行間,讀懂了詩也就讀懂了他們的愛情。但是再看看你們的杜甫、李白、辛棄疾的詩,反複翻找也看不到他們愛情生活的真相,正如那個倒黴的光緒,他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起來了,他熾熱的情感內核在社會壓力下已經變得石塊一樣僵硬冰冷,可悲的是這種冷卻在中國男人身上成了一種病態和惡性循環,一直演繹到今天,演繹到現在,演繹到龔家家族內部。也就是說,你們所憧憬的,卻是我們不屑一顧的,你們所回避的,卻是我們刻意追求的。中國的女人活得累,中國的男人活得不僅累,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