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黃連·厚樸(6)(1 / 2)

回到家,於蓮舫跟龔矩臣說了肥頭醉酒的事。龔老爺子問都開了哪幾味藥,於蓮舫說了,老爺子說應該再加上黃連、厚樸才是。於蓮舫一聽黃連、厚樸,後脊梁縫就有點冒涼氣,她不明白,治光緒的虛寒症何以要黃連、厚樸,治肥頭的實熱症何以還要黃連、厚樸,這黃連、厚樸是怎麼的了?見於蓮舫不解的神態,老爺子說,酒是君子,亦是小人,君子者可行氣和血,壯精神,辟疫瘟,小人者大熱有毒,能助火,一進入體內,先承者為肺,肺乃五髒華蓋,屬金性燥,而酒性喜升,肺氣必隨其上升,以致痰鬱,小便澀。肺既受賊邪侵傷,便不能滋養腎水,腎水不足也就不能製伏心火,以黃連降心火,以厚樸祛其濕,比單純用葛花解醒湯更好。於蓮舫聽了點頭稱是,心下隻覺這黃連、厚樸神妙無比,自己怕是一輩子也吃不準這兩味藥了。於蓮舫又向老爺子請示珍妮要抄醫案的事,龔矩臣說不可,說這筆遺產的醫學價值,曆史價值,文學價值無法估算,先時英國人、美國人、日本人從敦煌竊走大量文化遺產那叫掠奪,這醫案也是一樣,它的研究價值將是曆史的極好佐證,怎可輕易交予外人。惠生老太太偏巧進屋,聽老爺子說外人的話,插言道,珍妮是龔家的兒媳,怎能說是外人。老爺子說再是兒媳,她的美利堅身份不變,她的藍眼金發不變,她發表的文章,她的研究成果當屬美利堅而非華夏。龔老爺子最後囑咐說,這些醫案,珍妮看可以,但是不能抄,也不能複印,平時要於蓮舫好生看管保存。

龔老爺子對珍妮的防範,使於蓮舫有被信任的熨帖,她感到作為老爺子的助手,是非她莫屬的,從老爺子心裏說,是想把一切都交付於她,龔家也實在是沒人能接老爺子的班,龔家三四百年醫史,到此已經打了句號,這點龔老爺子心裏比誰都清楚。

張悅找於蓮舫的電話直接打到龔矩臣的房裏,是惠生老太太接的,老太太放下電話站在屋外廊下朗聲道:於蓮舫,張悅的電話。聲音不高,但全院人足以清楚聽見。南屋的於蓮舫聽到這呼喊,便知道老太太是在向她示威,無外是叫全家人聽見,寒磣她一下,即這個被龔家休了的兒媳婦與那個野男人仍藕斷絲連。於蓮舫也奇怪,一向謹小慎微的張悅怎麼一反常態,做事竟這麼不檢點,把電話往龔家老爺子房裏掛,這不是明擺著找事麼。

於蓮舫在惠生老太太洞察一切的、鄙夷的目光下走進正屋,拿起電話。果然是張悅,張悅急切的喘息聲清晰地傳過來,張悅說立即要見她,有要緊事,兩人就約好見麵地點。與張悅通話期間,惠生老太太“知趣”地躲進裏間,其實於蓮舫知道,她正在隔扇後麵緊張地偷聽。所以放下電話時她故意說,我也想你,咱們不見不散。她是想成心氣氣裏屋的老太太。

於蓮舫出門,見曉初站在院裏,看樣子是有話要對她說,專門等她的。曉初在人事局工作,這兩天正在家歇病假。曉初直截了當地問,張悅給你來電話了?於蓮舫說是的。曉初說,張悅最近要提拔到衛生局當副局長,已經通過了,還沒有下文,這個時候最好……固然,外頭沒人知道你跟曉默離婚的真實原因,但這是張悅的關鍵時候,你不能害他……於蓮舫說張悅要見她,很急,大概有什麼要緊的事。曉初說,你們好自為之吧,張悅是有妻室的人。於蓮舫說她知道。實在的,她對這位小姑子的關切心裏是很感激的,正如任大偉說的,她跟曉默是兩個性情,她是個善良的女人。

約會地點在鑼鼓胡同口的廣告牌下,離龔家不過二三百米距離,於蓮舫幾步就走到了。張悅已經等在那裏,沒戴遮耳帽子也沒戴口罩,頭發有些淩亂,麵容也很憔悴,衣服上沾了不少土和油漬。於蓮舫見了他笑道,你怎成了這副模樣,張悅不答,隻是抽煙。於蓮舫說,你怎麼冒冒失失把電話打進龔家了,究竟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張悅不答,仍是抽煙。於蓮舫看到他頸上幾道抓痕,問是不是和彩蘭吵架了,張悅才恨恨地說,豈止是吵,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呢,三個兒子三隻虎齊齊兒向著他們的媽,合起來跟我幹,還說要到龔家來收拾你。於蓮舫問,我們的事彩蘭知道了?張悅說不知誰給她寫了封匿名信,把我們的事全告訴她了,連前幾天在清雅茶館見麵的細節都沒落下。於蓮舫聽了沉吟半晌說,既然鬧到這份上,索性挑開了,長痛不如短痛,這未必是壞事。張悅說,如果隻是一個李彩蘭還好對付,問題是現在人事局、衛生局,連醫院的領導都收到了匿名信,那信是複印的,一式幾份,廣為傳播,目前他與於蓮舫的事已鬧得轟轟烈烈,臭名遠揚了。張悅一說,於蓮舫也感到事情的嚴重,看張悅那氣急敗壞的樣子,她也很生氣。張悅說,這件事準是薛寶田幹的,那天咱們在茶館喝茶,薛寶田不是去唱蓮花落了嗎?於蓮舫搖搖頭,她認為薛寶田沒必要這麼大張旗鼓地張揚,幹這種事的是另外一個人,是她不願意想的那個人。她問張悅下步怎麼辦,張悅說無論什麼事都不要承認,眼下誰也沒抓到什麼證據不是?於蓮舫說,你跟彩蘭沒有承認我們的事?張悅說沒有,於蓮舫說那你怎麼向她和孩子們解釋我的離婚?張悅說,我談了你離婚跟我沒關係。於蓮舫問他對領導是不是也是這麼說的。張悅說他對領導表明他的作風是正派的,絕沒有信中提及的那些事,至於寫信人有什麼目的和想法,他不敢揣測。不過這樣的做法在中國也太普遍了,俗話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對這種不負責任的中傷他不準備作任何解釋。張悅看看於蓮舫說,你不要多心,我這樣做隻是權宜之計,沒有別的意思。於蓮舫抬起頭看天,今天是難得的晴天,冬日的藍天一絲雲彩也沒有,她覺得心裏如那天空,空落落的,她無力地靠在廣告牌的柱子上,那廣告醒目的大字是“恢複男子漢的自信”,這使於蓮舫想起了黃連、厚樸,大凡“不行”的男人,多是真元長期虧虛,心不攝念,腎不攝精,需黃連清心湯醫治,這世事繞來繞去仍沒逃出黃連、厚樸的範圍,便有些悲哀。張悅看於蓮舫臉色很不好看說,等過了關鍵階段我會給他們一些顏色看看,現在我不跟他們攤牌。於蓮舫知道張悅說的“關鍵階段”的意思,男人都是這樣,他們把前程看得重於一切,與拋家舍女的她完全是兩碼事。張悅當初愛她是真心,現在提出“關鍵階段”也是真心。他今日約她出來的目的隻有一個——保住他,讓他順利登上副局長的位子,為此要於蓮舫咬緊牙關,死不認賬。張悅見於蓮舫半天不說話,便問於蓮舫還有什麼想法,於蓮舫說沒有。張悅說那我就走了,近兩三個月我們不要有任何聯係。於蓮舫點點頭,看著張悅消逝在人群中才轉身,邁著疲倦的步子朝著龔家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