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2007年夏天的時候,我給一個青年組織作一場講演,在場的聽眾大部分是父母在中國城的華裔中學生,他們中很多人聽我說英語都覺得奇怪,因為他們都認為從大陸來的中國人不太會說英語。後來我才知道中國城裏有很多人根本就不說英語,有些在美國生的華人一輩子都待在中國城,也不說英語。那天作完講演以後,有一個女孩跑過來問我:“現在中國已經很強大了吧?”這是2007年的時候。我當時有點為這些小孩感到悲哀,他們在比較貧困的中國城裏長大,在學校受到孤立,他們都希望自己祖輩出生的那個國家強大起來,這樣他們才能夠感到驕傲。後來我就告訴她:“是的,中國正在發生很大的變化,馬上就要變成一個非常強大、富有的國家。”她聽了以後很高興,對我說:“我對同學們也這樣講,但是沒有人相信我。”
她說得很對,大部分美國人根本沒有意識到中國的崛起。美國人從小所受的教育是,美國是頭號強國。直到2009年和2010年美國金融危機的時候,他們才意識到,中國現在是美國的債主。我來到美國以後就覺得美國是一個非常以自我為中心的國家,在美國很少能聽到國際新聞,除非美國在某些地方打仗,美國人才會去了解這些國家。有一句貼在車上的標語是:“戰爭:美國人學習地理的方法。”
21世紀初的時候,美國人非常自滿。他們覺得把一個蠢貨選成總統也無所謂,選民之所以選小布什做總統,不是因為小布什的能力強,而是因為他們覺得小布什是一個能夠坐下來一起喝啤酒的人。換句話說,他們把本國最重要的一份工作交給了一個不稱職的人,就是因為這個人看上去比較和藹。小布什上台以後,基本上把美國的財富都浪費掉了,不僅是財富,美國的人力和在國際社會中的聲望都被浪費掉了。
我在中國所受的教育是,中國是一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的國家。新聞裏總是強調,中國要比歐美國家落後至少150年。這樣宣傳後,中國人會怎麼做呢?中國人會向其他國家學習。中國人不僅向美國學習,還向任何一個發達國家學習。結果,中國取得的成功超過任何人的想象。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曆史的不斷重複。西班牙從殖民地掠奪了很多黃金,成為歐洲最富有的一個國家。17世紀,擺脫西班牙統治的荷蘭發展成為“海上馬車夫”。當時的英國沒有太多殖民地,他們就生產商品來換取黃金。在商品生產的過程中,英國發展了自己的工業,成為下一個超級大國。英國有了很多錢以後,工業生產又被轉移到美國,後來美國又成為世界製造業強國。一兩百年前的美國和現在的中國情況差不多,汙染很嚴重,也沒有人尊重知識產權。當時查爾斯·狄更斯來美國訪問的時候非常氣憤,因為街上到處都是他的盜版小說。最近幾十年,中國又成了世界工廠。
在美國的華人
我在前麵提到了一些美國的種族問題,美國的種族和政權結構大概是這樣的:白人占人口的多數,控製整個國家的政治和經濟命脈,其他種族的政治地位基本取決於美國及其歐洲祖先對他們的內疚程度——黑人被當做奴隸有400年曆史,猶太人也一直是受迫害的民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還遭到滅絕性的種族屠殺。所以,在政治上,猶太人和黑人比其他種族的影響力更大。在最近幾十年時間裏,從拉美來的移民非常多,拉美裔成為美國增長最快的人口。因為美國是個民主選舉的國家,政客需要拉選票,所以在美國,拉美人的政治地位也越來越高。
相對於其他種族來講,亞裔在政治上幾乎沒有什麼權力。每年競選總統的時候,候選人都會去討好黑人、猶太人以及墨西哥裔。總統候選人根本用不著討好亞裔,因為亞裔人數少,而且很少站出來講話,所以基本上沒有什麼政治勢力。
除了政治以外,在公共媒體上,例如電視和電影裏,也很少看見亞洲人的麵孔。
在美國,如果自己不努力發出聲音,沒有人會來聽你的意見。政治和娛樂是讓自己的聲音被其他人聽到的主要渠道,而且這兩個渠道是相互關聯的。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時候,黑人領袖傑西·傑克遜義正詞嚴地譴責好萊塢,說在好萊塢幾十年都沒有黑人得過奧斯卡獎。沒過幾年,哈莉·貝瑞和丹澤爾·華盛頓就得了奧斯卡獎,2005年,黑人演員傑米·福克斯也獲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
政治和文化上缺乏影響力對普通美籍華人的生活有影響嗎?有。美國很多雇主都喜歡解雇亞洲人,因為亞洲人從不抱怨,不敢站起來爭取自己的權利。而且亞洲人沒有自己的領導核心,沒有公眾人物站出來替他們打抱不平。即使有些亞洲人能保住自己的工作 ,他們被提升的機會也很少——不僅美國人認為亞洲人不適合當領導,有些亞洲人自己也這麼認為,我有一個亞裔的女性朋友就曾對我說亞洲人不適合做領袖。
有一些地方對亞洲人的偏見和歧視非常公開。有一個在金融領域工作的亞洲人對自己的上司說,她有一個中國朋友在另外一個公司做首席財務官,她的上司馬上就對她說:“在我們公司,隻有西方人才能當上首席財務官。”這個亞洲人聽了以後特別氣憤,後來她發現這句話其實不是她上司講的,而是公司最高領導層講的,她的上司隻是一不小心說漏了而已。2011年虎媽的《虎媽戰歌》(Battle Hymn of the Tiger Mother)這本書在美國引起了很大反響,亞裔社區以及美國主流社會都有很多爭論。但是如果你仔細看這些爭論就會發現,大部分美國人指責的對象都是亞洲人:亞洲父母的教育方式、亞洲孩子的成長方式、亞洲孩子不像白人孩子那樣合群,或者不像白人孩子那樣喜歡體育和集體活動。他們批評亞洲學生隻會背書和考試,不知道怎樣跟人打交道或者在公共場合說話。
這些批評有正確的一麵。從前有一些中國朋友也覺得我不務正業,有個人說我:你就是能侃而已。我有一個中國同學提過,他所在的美國公司裏有個中國的同事參加國際演講會,想改善自己在公共場合說話的技巧,後來這個人被公司解雇了。這個同學跟我提這件事情的時候還有點幸災樂禍。我認識的很多中國人都以能夠在公司默默無聞地工作感到驕傲,他們非常看不起喜歡拋頭露麵和表達自己想法的人。
有一次,我在美國一所高中有一場表演。在那裏我注意到,午飯期間,很多黑人和白人的小孩兒在一起玩兒,打打鬧鬧,但有些亞裔的男孩子就是自己坐在桌邊玩電腦。我看到以後非常心酸。我覺得亞洲人確實應該多和人打交道,多在公共場合表達自己的意見。
但美國的主流媒體裏很少批評美國社會排斥亞洲人的問題,連討論這個問題的人都很少。亞洲孩子必須比白人孩子成績好才能進同樣的高校,黑人和墨西哥裔的孩子成績可以差一些。亞裔在美國占總人口的5%,但在管理階層隻占0.3%。從美國最好高校畢業的亞洲人常常要給從一般學校畢業的白人幹活兒。
有一次美國的一個電台正在討論亞洲人的問題,我想打電話進去闡述自己的觀點,但是電話怎麼也打不通。我覺得這種對亞洲人的排斥不僅對亞洲人不利,而且對美國也非常不利。如果美國想保持在經濟和工業上的領先地位,它就應該重視優秀人才,主動去理解從不同文化背景來的人,欣賞他們的技能,而不應該因為亞洲人社交能力不強就排擠他們。作為一個多元化的社會,主流社會也應該想辦法讓所有成員感覺容易適應,不應該使少數成員受到孤立。現在美國公司裏麵有個詞叫做“竹頂”(bamboo ceiling),就是指亞洲人往上升遷非常難。
提到華人在美國的地位時,我覺得大家應該讀一本書,這本書是張純如寫的。張純如是在美國出生的一個華人,她在20世紀90年代寫過一本南京大屠殺的書,後來她又寫了一本有關美籍華人的書。在後麵這本書裏她講了很多華人在美國生活的曆史,她對華裔在美國的地位感到非常痛心。中國人在美國的命運總是由中美關係來決定的,19世紀中期,有一些美國人想讓中國人做奴隸,清朝政府抗議了以後,他們才放棄這種想法。1882年,美國政府還通過了排斥華裔移民的《排華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不允許華人入籍為美國公民。直到1943年美國政府才廢除這一法案,允許合法進入美國的華人加入美國籍,因為“二戰”中中國是美國的盟友。1945年,為了解決“二戰”中美國軍人的外籍配偶和子女的身份問題,美國國會通過了《戰爭新娘法》(War Brides Act),大約5 000名美國軍人的中國籍妻子進入美國。
不善於在公共場合表達自己的想法,是亞洲人在美國最吃虧的一個方麵。現在我遇到在公共場合貶低亞洲人的情況時就會站出來說話。
因為亞洲人很少在相聲俱樂部露麵,所以有很多時候,相聲演員在台上隨便拿亞洲人開玩笑。有些玩笑還能接受,有些玩笑是對亞洲人種明顯的貶低。
有一次我表演結束後,另一個單口相聲演員上台後稱我是“Chinaman”(支那人),他說這個詞的時候還顯出一種很不在乎的樣子。如果一個新手這麼講還有情可原,但他是一個在相聲界混了很長時間的人,他在台上用了這個詞以後,也感覺有點不好意思,就轉身對我說:“我們之間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我馬上回答他:“不,有問題。”等他表演完以後,我對他講:“我覺得你不應該用那個詞。”他馬上跟我道歉:“真對不起,我一直以為Chinaman是一個比較有趣的詞,我也是從其他相聲演員那兒聽到的。”但他明顯是在撒謊,因為大家都知道“Chinaman”是對中國人的一種蔑稱。我當時就對他說:“我看夠了某些單口相聲演員敢拿亞洲人開玩笑,不敢拿黑人和其他種族的人開玩笑。”然後他就對我說:“真是抱歉,我一直都很欣賞你,我希望和你成為朋友,我該怎麼辦呢?”我對他說:“我真不在意你是不是我的朋友,但你不能再用那種胡言亂語取笑華人。”他對我說:“我發誓,以後我再也不會用那種詞語來形容華人,我還會告訴其他人也不要這樣說。”
我對美國種族主義的移民政策也非常不滿。我父母想來美國看望我,到美國大使館簽證兩次都沒過,簽證官懷疑他們有移民傾向。而任何一個歐洲國家的公民都可以不用簽證就到美國。也奇怪,美國的所有盟友都是富有的國家。美國的所有政策中,移民政策是最沒有經過辯論和深思熟慮而製定的。因為受移民政策影響的主要是移民,而很多移民連選舉權都沒有,所以美國政客大部分都不在意這些移民怎麼想。
美國
一個國家就是那個國家裏的人民。我最喜歡美國的原因是因為美國有邁克爾·傑克遜、Lady GaGa和埃米納姆這樣的人,他們有各種不同的背景,而且很多人出身貧寒,但是他們能在美國社會創造新的時尚和潮流。
美國的文化,尤其是流行文化,都是從底層滲入到高層的。有很多音樂是在街頭流行後,才逐步被美國主流社會以及上流社會接受。換句話講,很多藝術家都出身底層社會。在美國,一流的單口相聲演員沒有一個是富家子弟。搞藝術是一件非常艱苦的事情,繼承遺產顯然要輕鬆得多。
最能夠代表美國夢的,也許是美國現任總統奧巴馬,他出生於美國平民階層,父親是非洲人,母親是美國人。他小時候,在美國的很多地方都待過,還在印尼生活過,他上的大學也不是名校,後來才轉學到哥倫比亞大學。大學畢業以後,他不想馬上找一份穩定的工作,而是到芝加哥的貧困社區做社區服務。美國的教育體係是有很多弊病,但是哈佛大學法學院倒真是給了這個特殊人物一個機會,他拿到哈佛大學法學學位以後就回到芝加哥從政。為了能夠在政壇建立一些必要的關係,他有時候晚上需要離開自己的太太和孩子去和一些政客打牌。2000年,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在芝加哥舉行,奧巴馬想參加這次大會,但他的資格根本不夠進入大會會場。他40多歲去非洲的時候還是心甘情願地住在一些非常便宜而肮髒的旅店裏。後來奧巴馬的太太米歇爾說,當她的先生被選為伊利諾伊州的參議員時,她才真正為作為一個美國人感到自豪。她這句話受到了很多批評,尤其是美國白人的批評,說她不愛國。但是作為一個看到了社會很多不公和黑暗麵的少數族裔,她說的話非常正確而且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