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在美國搞單口相聲
我在單口相聲界的偶像喬治·卡林說過,人的漫長一生中,大概隻有15分鍾的時間充滿了靈感。我對這種說法非常讚同。我們的生活總是充滿了一些非常平庸和不起眼的事情,真正的靈感和藝術衝動很少見。
我認為自己是生活的學生,也是喜劇的學生。我覺得生活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大的笑話。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希特勒屠殺了幾百萬人,特裏莎嬤嬤拯救了成千上萬的人,但是最後我們都要死去。我覺得這是全宇宙最大的一個笑話。而我作為一個單口相聲演員,就是要在這個宏大的人生笑話裏采集到一些小笑話。
我到美國的初衷是想成為一位科學家。有人經常問我:“科學背景對你的喜劇事業有幫助嗎?”我覺得沒有什麼直接的幫助,但是我從科學上學到的一些原則也可以用在喜劇裏。例如在搞生物科學研究時,隻能通過實驗的方法才能找到答案,在喜劇裏也一樣,必須不斷撰寫和排練新笑話,然後通過新的手段和途徑找到最佳喜劇效果。生物科學和喜劇,都是一種提出假設和淘汰的過程。喜劇確實和生物科學一樣,是一門實驗科學。
另外一點,從事生物科學和喜劇事業的人都需要有持久的精神才能取得成功。在中國有一句話叫做“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美國也有些喜劇演員說,在美國一般需要15年時間才能夠一夜成名,同時,你也可能要花15年時間才發現自己不適合說單口相聲。中國人的說法和美國人的說法是一致的,都是說要打持久戰。
我在搞單口相聲的時候有個信念:隻要找到正確的鋪墊,任何語言的任何一個詞語和句子都可能變成包袱。在生物學裏,隻要你找到合適的環境,平常的分子可以成為藥物——不起眼的黴長在一碟細菌裏使人類發現了抗生素。無論在生物領域還是喜劇界,把事物放在不同背景裏都是很重要的。我的一個大學同學沒有選擇癌症或心血管等特別熱門的專業方向,而是選擇了比較偏的生態和進化方向。所有同學都是學分子生物學,實驗手段也都一樣,但在我們同一屆的留學生裏他是最早當上教授的,而且是耶魯大學教授。所以不要怕自己做的東西偏,隻要認準一條路,有時候同樣的手段會在不同的領域裏取得更有影響的成就。
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在喜劇領域的成功概率能有多少。我是一個移民,英語是我的第二語言,我的本行是搞科研。我人生的頭24年都是在中國度過的,到美國以後,和美國人的共同點也很少。有很多美國的單口相聲演員以他們小時候的一些兒歌、電視節目或者電子遊戲來逗笑,聽他們講這些的時候,我根本不明白觀眾在笑什麼,因為我跟他們差了24年的時間。這樣一分析,成功概率是很小的。
另一方麵,我比較喜歡為移民講話,但是移民中的很多人都不會說英語,或者英語聽力不是很好。我的視頻在網絡上獲得了很高的點擊率,但不知道在網上看我視頻的人有多少會真正到相聲俱樂部裏看我表演,因為很多人對自己的英語沒有很大的信心。大部分移民從來沒去過相聲俱樂部,有些移民去看我演出的時候就在台下坐著,等我表演結束後過來和我打個招呼,或者照張相。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有點像商場裏的聖誕老人。我32歲才開始從事單口相聲,美國很多成功的單口相聲演員從十六七歲就開始了。但這些都是客觀因素。主觀上,我把自己的目標定為,到72歲時,我能說“我從事單口相聲已經有40年了”。這個目標還是比較容易達到的。有時候在找到自己熱愛的事業後,應該把目標放低點,眼光放遠點。這樣可以在工作中找到樂趣,成功是意外的收獲。
當然也有對我有利的客觀因素。美國的好處在於這是一個比較開放的社會,老百姓在電視上或者私下裏可以談論任何事情,所以我對美國文化很快就有個大致的了解。作為中國移民的優勢是,我可以從新的角度理解美國社會和文化,所以我有些包袱可能是別人意想不到的。因而從某種角度來說,我的喜劇可能像一麵鏡子,在這麵鏡子裏,美國人可以看見他們自己的生活和社會。
我做喜劇的初衷就是想逗人笑。現在有些人來看我表演是因為他們想聽一些比較高雅的笑話。美國人評價我的喜劇是比較高雅、高層次或者高智商的。有個廣播電台的人在采訪的時候問我:“你講了很多高智商的笑話,這會不會加固亞洲人智商比較高的刻板印象?”我當時幾乎無言以對。
我不是很清楚自己是否喜歡高雅或者高智商單口相聲演員的稱呼。我做喜劇演員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喜劇演員在台上講話的時候好像有一種反叛精神,他們是向精英、傳統以及一些根深蒂固的觀念挑戰的。我希望高智商單口相聲不會影響這種反叛精神。
中國人與美國人的幽默感
2010年,《華爾街日報》刊登了一篇關於我的報道,很多人誤認為那篇文章代表我的觀點。但是它並沒有準確表達出我的意思。如果大家有空,可以看一下。我在這裏想通過評論那篇文章談一下我對中國人和美國人的幽默感的一些看法。
第一,《華爾街日報》的那篇文章說,在中國,沒有人拿別人的不幸開玩笑。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美國有句話:喜劇就是悲劇加上時間。在中國也是一回事。我在中國的時候,最喜歡的一個段子就是薑昆的《虎口遐想》。在上世紀80年代相聲的黃金時期,很多相聲段子都是拿人們在六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時期所經受的悲慘經曆開玩笑。另一方麵,那篇文章認為經常去相聲俱樂部聽相聲的美國人對其他人漠不關心,這也不對。隻要去過美國任何一家像樣的相聲俱樂部你就會知道,如果舞台上的單口相聲演員說“我最近和女朋友分手了”,台下的觀眾也會對他表示同情。美國的觀眾並不喜歡把任何事情都拿來開玩笑。美國相聲演員的職業道德是不拿不屬於自己的弱勢群體開玩笑,比方說白人不拿黑人開玩笑,或健康人不拿殘疾人開玩笑。
那篇文章還提到,一個叫卡特的相聲演員被人告知在中國不能拿經濟開玩笑,這話也沒有什麼真實性。周立波就經常拿經濟開玩笑。
第二,我覺得幽默的東西可以被翻譯。馬克·吐溫在中國和美國都是以幽默著稱的。我在美國記者年會上的表演,在中國的網站上已經有上千萬次的點擊,盡管有很多人需要看字幕才能夠理解。
我接受《華爾街日報》記者采訪時,提到了一些中國人和美國人都非常喜歡的笑話,但是他們這篇文章根本沒提這點。而整篇文章的論點就建立在我在中國的唯一一次表演上,而且那次表演也不是正式的表演,沒有經過什麼排練。從科學的角度,根本不能通過這麼一場短短的演出來證明什麼。這篇文章還講了一個美國的單口相聲演員去香港演出的經曆,但是她在香港是用英語而不是粵語演出的。不管怎麼說,我在中國的唯一一場演出比我在美國的第一場演出要成功得多。
除了被忽略掉的東西以外,那篇文章引用的很多話都是不準確的。那篇文章說我寫出100個笑話大概隻有一個能逗人笑。其實我根本沒有說這句話,當時我隻是引用傑裏·塞恩菲爾德的一句話,他說他寫出10個笑話裏有一個比較成功就挺高興了。這在喜劇界是眾所周知的,我不可能說是我自己說的話。
那篇文章最後引用了我父親的一句話,我父親說:“我兒子能在喜劇界取得成功簡直像黑雞下白蛋。”那篇文章引用這句話就想說明中國人對我在美國取得成功不是很理解,其實我父親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一種謙虛,就是覺得當爸的不怎麼樣但當兒子的挺有出息。一個在中國長大的記者連這句話都沒有聽明白。
第三,那篇文章裏所說的“相聲演員對著中國觀眾抖了包袱以後還需要解釋一下包袱”是比較羞辱人的。在中國,有些笑話講了以後確實需要解釋一下,而這在美國也是一樣的,有很多喜劇演員在抖了包袱以後都需要再解釋一下。在這一點上兩國的區別不是很大。
總而言之,我覺得不管來自哪個國家或哪種背景,往深裏講,幽默都是相通的。盡管中文和英文有很大不同,但中文和英文的有些笑話都是相通的,例如在英語裏,有一句俗語叫做“等著第二隻鞋掉下來”(waiting for the other shoe to drop)。在中國也有一個很有名的相聲段子:有個人樓上的鄰居每天晚上回家都特別晚,還總愛把兩隻靴子都重重地扔在地上。樓下的人很不高興,跟他表達了不滿。當天晚上,樓上的人甩掉一隻靴子後突然想起了樓下鄰居的話,於是把另一隻靴子脫下來輕輕地放在了地上。結果樓下的鄰居等得怎麼也睡不著,隻好跑上來敲門,問他什麼時候把第二隻靴子脫下來。這是個很好的例子,這兩個國家有不同文化,但這個笑話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除了笑話以外,漢語和英語還有相似的表達方式。一個例子就是中國人和美國人關於上廁所的表達方法。在中國,上廁所的時候說“大號”是大便、“小號”是小便,而英文裏麵“第一”是指小便,“第二”就是指大便。美國的一個單口相聲演員編的一個笑話是:我們要爭取第一,但要小心不要踩到第二。
中美幽默的不同之處的確存在。在美國,單口相聲的個人化比較強,和自己的親身經曆聯係得越緊密,大家就越喜歡。所以美國單口相聲也經常被不同的人用來表達自己對政治、宗教和生活的看法。到上世紀70年代的時候,有很多人用單口相聲來表達自己對一些文化和種族歧視現象的看法,所以現在有很多報紙和廣播電視的記者都會問我一些跟種族有關的問題。他們經常問我:“聽你相聲的是白人多還是亞洲人多?”我覺得白人至少占90%以上,因為在美國的亞洲人很少去相聲俱樂部。美國一些亞裔相聲演員經常會拿對亞洲人的刻板印象開玩笑,比如亞洲人喜歡開小店、開飯館、擅長數學、不會開車等。但我覺得拿對亞洲人的刻板印象來開玩笑是比較容易的,對我來講挑戰性不是很大。所以盡管我也有一些段子涉及這些內容,但總的來說我在這方麵下的工夫不是很大。
成功的秘訣就是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業
有很多國內外年輕人問我這個問題。喜歡的事業是從失敗裏麵找到的。為了記錄下每一個靈感,我會在口袋裏放一個筆記本,筆記本的封麵上,我經常會寫一句座右銘,其中一句是:經常失敗,才能盡快成功。我最喜歡的座右銘是,成功是從一個失敗走向另一個失敗,但是仍然保持著熱情。如果做一件事情屢屢失敗,但你還是不想放棄,這大概就是你應該為之奮鬥的事業。
我年輕一點的時候,在逃避失敗和失望上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因為失敗和失望非常難熬。很久以後我才逐漸認識到,失敗是一個非常必要的過程。大家應該相信,將來會有一天,我們會把自己現在不擅長的事情做好。美國有一位非常著名的說唱歌手埃米納姆,有一次我在廣播裏聽到了他19歲時的一場表演,那次表演非常差勁兒,簡直不敢想象這個人將來有一天會成為美國最成功的說唱藝術家之一。所以,成功的秘訣就是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業,堅持不懈地努力。
有人把融入美國主流社會作為成功的標準。有一些中國人問我:“你已經能夠融入美國主流社會了,你對想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華人有什麼建議嗎?”我遇到過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次一位華人女士問我如何才能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我跟她聊天時才發現,她的老公就是美國白人——即使你嫁給了一個美國白人,可能仍然感覺無法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我和很多美國人打過交道,去過他們的教堂,參加過他們的活動,經過多年的摸索總結發現,美國是一個多元化社會,沒有必要刻意去加入主流社會,主流社會享受的東西你可能覺得還挺無聊的。亞洲人需要找到能讓自己快樂的東西,自己活得快樂,有了強大的文化後,美國主流社會會主動接近你。
中國的崛起
我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來到美國的。來的時候覺得美國的節奏要比中國快得多,但到了2011年,情況完全反過來了,美國的節奏與中國比起來顯得非常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