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前在《馬上得天下豈能馬上治之》一章中說,漢高祖接受陸賈建議,改變戰時體製為和平時期體製,實行了這樣一個重大的戰略轉變,在南北兩個方向同時停止戰事,而後在全國範圍內方得以實施“無為”的方針,終於使漢皇朝自此穩住了局麵。不過,我們又應該看到,這一戰略轉變的實施,對於大漢皇朝而言,雖是務實的,卻又不免是痛苦的。
何以故?第一,對南方的南越采取和平的策略,還好辦一些,尉佗本來就是秦臣,中原人,陸賈說服他去帝號以後,總體上是比較安分守己的。北方的匈奴就不一樣,由於當時匈奴實力強於初建之漢,其曆史發展又還處在奴隸製階段,和親以後,並不太老實,常要騷擾邊境,搶奪財帛,還要擄掠漢人去為奴隸。第二,漢皇朝自古相傳的中原文化,就把邊境少數民族看成是“蠻夷”、“四夷”,自居於世界的中心地位,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①①《詩·小雅·北山》是也,要承認力量不及匈奴,雖說是打了敗仗以後,不得不然,但在理論上和感情上,都是不容易的。
所以,漢皇朝的所有君臣,實際心目中都將平城之圍看成是一種恥辱,隻是自己力不能敵,隻能隱忍而已。
不料,漢高祖一死,卻又發生了一場漢胡糾紛。說一說這場漢胡糾紛,是非常有趣的。它說明了,漢族與匈奴族之間的文化差異,是怎樣把好意看成是惡意,差點釀成一場新的戰爭。這也可以從反麵看出,我們今日的民族和睦狀態,實際上是幾千年文化融合的結果,為了促進民族團結,我們還應當做更多的文化融合工作,這個題目很大,此處無法議論,隻是順便提一下。
據《漢書·匈奴傳》,匈奴國王冒頓在漢高祖死後,寫信遣使送達呂後說:“孤僨之君,生於沼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多次到達邊境,願遊於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娛。願以所有,易其所無。”這是一封少數民族粗通漢語之後,故作文皺皺狀的國書。《漢書》附如淳注,謂“孤僨”的“僨”字,乃撲倒之意,猶言不能自立。此注較難理解。按《呂氏春秋·順民》篇,越王勾踐將與吳國作戰之前,誓師之辭日:“孤與吳王接頸交臂而僨。”這裏的“僨”字是奮起作戰之意。此處匈奴自稱“孤僨之君”,當是自豪其作戰勇敢之意。當然,或許匈奴隻是斷章取義,借其“接頸交臂”之語,以暗喻冒頓對呂後的求婚,亦未可知。總之,這封書信的真正意思是說,冒頓沒有皇後,故“僨”前用“孤”字,謂孤獨之意;而呂後剛死了漢高祖,大家都是獨居,不如兩家合一家,結為夫妻。
匈奴冒頓何以會有此奇想呢?這需要從當時的曆史情況和匈奴的文化背景來分析,才能弄得清楚。原來,漢高祖平城之圍以後,以劉敬使匈奴,“約為兄弟以和親”①。①《漢書·匈奴傳》在漢高祖一方,不過是一種權宜之計,但是匈奴人作為少數民族,卻比較純樸,真的認為漢、胡已是兄弟之國了,而漢高祖與冒頓也按約應為兄弟關係了。而匈奴的習俗則是:“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①既然漢高祖與冒頓“約為兄弟”,那末,兄長漢高祖死了,弟弟冒頓要求娶兄長原來的妻子呂後為妻,按匈奴習俗,本是十分正常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