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交錯,這是所謂盤石之固的做法。……方今(大臣們看到)京城內部有劉姓朱虛侯、東牟侯的同宗,外又畏懼吳、楚、淮南、琅玡、齊、代諸分封王之強大,……才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不必疑惑。”①①《史記·孝文本紀》
照宋昌的分析,在此條件下,“大臣雖欲為變”,亦心中畏懼而不敢。這是當時人看當時形勢,說明在那個特定的、劉姓天下還剛剛坐穩的曆史時期,分封劉姓王的製度,對於保證漢高祖後代的坐穩皇帝寶座,還是有相當曆史作用的。有一陣子,有些理論家為了強調郡縣製的優越性,連封建皇權下某一朝代初建時分封王國的屏障作用都不予承認,這種剪裁曆史以適應自己理論的做法,其實是並不符合實事求是原則的。
也正是由於漢皇朝建國初期,分封王國製度確實對劉姓中央政權起了巨大的屏障作用,分封製的好處,幾乎盡人皆知,這才顯出了賈誼著重觀察分封製的根本性弊病所具有的政治洞察力。老實說,單看漢文帝時的漢初形勢,分封製的弊病並不那麼容易看得清楚明白,但是,如果一個治《春秋左氏傳》的大學者,把春秋戰國的形成原因,結合先秦各家學說,拿來與漢初形勢一對照,那麼,看問題的深度就會完全不一樣了。理論和曆史、也就是古人所說的“經史”對於治國的重要性,從賈誼的觀察問題高於同時代的一切人這個例子來看,應該是極有說服力的。我們今天講傳統文化時,有些人隻是在京戲、戲曲、古典小說、詩詞等範圍裏兜圈子,這些當然也是傳統文化,然而並非傳統文化的核心部分,恰恰是“經史百家之說”,才真正是傳統文化的核心部分,因為這是同治國聯係在一起的。我們要糾正這種對傳統文化的不準確的理解,恐怕還是要費些力氣的。
扯開了,言歸正傳。一個人立足點高了,同樣的情況,觀察的深度就大不一樣了。譬如擁有七十城分封地的齊王,在諸呂弄權時,可以出兵對諸呂形成威脅,促進了漢文帝的上台,在當時看來,顯然是一件大好事。但是,若是一個洞察春秋戰國曆史的人來看這件事,結論就會不同。齊王擁有七十城的實力,諸呂盤踞京城長安時,這一實力固可威懾諸呂,但漢文帝在京城為帝時,又何嚐不可威懾漢文帝!況且,皇帝一代一代傳下去,早先由祖先分封的劉姓諸侯國,與後代皇帝關係總是越來越疏遠,這不就重新出現了春秋戰國的形勢嗎?我們看秦始皇同意李斯郡縣製主張時所說的話,“天下共苦戰鬥不休,就是因為有分封的侯王”。漢初兜了一個大圈子,到了賈誼,又重新回到秦始皇與李斯的觀點上。賈誼的學術基調是儒家,但是,在觀察漢初政治體製上,他卻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法家的堅持郡縣製、反對分封製的主張。
這樣,我們看賈誼的以下一段話,意思就清楚明白了:
“天下的形勢,就像人的腳部生了浮腫病一樣,一條小腿腫得像腰一樣粗,一隻腳趾腫得像大腿那麼粗,平常就已無法屈伸,一旦其一、二趾有些牽動,整個身體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若不及時醫治,必成為頑疾,此後雖扁鵲複生,亦無能為力了。其病不僅在於腳腫,而且腳掌也長反了。楚元王的兒子,乃陛下堂弟,如今的楚王,乃陛下堂弟之子;齊哀王,①①《治安策》原文作齊惠王,有誤,當為齊哀王。按齊悼惠王劉肥,為漢文帝之兄;其子齊哀王劉襄,方為漢文帝之侄,其時已死;劉襄之子劉則,其時為齊王,死諡齊文王,則為劉肥之孫。見《史記·齊悼惠王世家》。乃陛下親兄之子,今之齊王,乃陛下兄子之子。陛下的親子甚至沒有分封地作為中央朝廷的屏障以安天下;於陛下關係疏遠的分封王國正握著大權以逼天子。臣所以說,不僅是病腳腫,腳掌也長反了。可痛哭者,此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