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漸明,心海波平。弘一法師謹記印光法師的教誨,道業果然大進,寫經日益自在隨順,久病的身體也日漸好轉起來。
這日,弘一法師正想著約請楊白民來遊覽甌江風光,卻忽然接到楊白民女兒楊雪玖的來信,告以楊白民歿耗。弘一法師悲痛不已,繞屋長歎:“二十年來老友,白民老哥哥最為親厚。今老哥哥歿矣……人生無常,友情亦不能天長地久麼?”
弘一法師陷入深長的悲哀和茫然境地,還能為白民老哥做什麼?白民老哥還需要人為他做什麼?弘一法師寫信叮囑楊雪玖為父親誦經念佛,以消宿障。弘一法師自己強抑悲痛,淨手焚香,禮拜磨墨,整整兩天時間,一字不簡、一筆不苟地寫下《佛說八種長養功德經》,以為白民老哥祈福。這是弘一法師近年來所寫最長的一部佛經,是友情的充分表達,也為後世留下了一部書法傑作。
1924年8月,弘一法師勞心勞力4年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終於編撰和繕寫告竣。老友穆藕初出資委托中華書局影印一千部,分贈國內和日本佛教界,原稿由穆藕初收藏。弘一法師還預立遺囑於書後:“本衲身後,無庸建塔及其他功德,隻乞募資重印此書,以廣流傳,於願已足。”
佛教界對弘一法師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十分看重,將此書收入中國大藏經之中。
草長鶯飛,和風剪剪。轉眼已是1925年的春天。弘一法師感到,隨著歲月的流逝和風物的消長,已經來日無多,進入人生的晚境了。還有許多弘法利生的事業有待去做,時不我待,必須抓緊,烈士暮年,趁此春光,弘一法師不覺隨口吟出李商隱的《晚晴》: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並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越鳥巢幹後,歸還體更輕。
心頭的陰鬱一掃而光,弘一法師的精神不由為之一爽,遂冠自己住處為“晚晴院”,以自勵和自珍。
法喜充滿,體力也大有恢複,擬再作雲遊計。這年春天,弘一拜別寂山長老,再次開始雲行飄遊的生活。5月,渡海赴普陀山法雨寺,親侍印光法師7日。印光法師的一言一行,在習勞、惜福、注重因果、專心念佛方麵的大德懿範,如當春好雨,點點滴滴,化入弘一法師的心田。參禮印光法師罷,弘一法師回駐慶福寺。
這年秋天,弘一法師擬往九華山,朝拜心儀已久的地藏王菩薩聖地。原想道經寧波、南京,在皖南蕪湖略作停留,看望一直無緣相見的朋友崔祥鴻居士,而後直上那片蓮花淨土。沒想到,這時卻收到崔鴻祥兄長的來信,告以其弟日前遽爾亡故。神交至友,相契互懷,卻連見上一麵的緣分都不給,人生如幻,苦何以堪?弘一法師在老友楊白民謝世不久,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
先前已應崔鴻祥之請,寫過《崔母往生傳》,意猶未盡,現在崔鴻祥也走上了往西之路。弘一法師濡毫寫下《補遺》和《崔旻飛居士誦經薦母文》,又為崔祥鴻擬碑銘,特引蓮池大師語以讚亡友:“人子於父母,服勞奉養以安之,孝也。立身行道以顯之,大孝也。勸以念佛法門,俾得生淨土,大孝之大孝也。”
崔鴻祥未能謀麵。九華山之行,也因江浙戰事,竟至半途而廢。
2012年初秋,筆者相約友人二三子,作九華山之行。那日天氣晴好,日光寧淡,山色如染。走在去天台正頂的山道上,時見一二出家人飄然來去;遙望遠地,寺宇在陡峭的嶺尖上隱隱放光。那時,筆者心裏一片空明,癡想,如果當年弘一法師能夠道履此山,又該留下怎樣的靈光聖跡?又該給我輩後人以怎樣的啟示。
2012年深秋,寒雨綿綿,木葉時下。筆者與一位知友在蕪湖廣濟寺內閑走,遇一僧生得高大,麵目溫厚,正就著陰暗的秋光閱讀。孰料,言語之下,那僧口齒間所出盡是俗不可耐之聲,見其目光也是迷亂不淨。閱讀何用?學而不修,解而不行,障礙也許會更加的高廣。那一刻,我的心上一片蒼涼和陰鬱。沒來由地想起弘一法師,如果他老人家當年能夠雲駕蕪湖,我想一定會來這座蕪湖名寺的,他的清,他的涼,他的溫,他的熱,他的光,他的明,一定會讓這片江南的佳山佳水,一定會讓這個號稱“小九華”的寺宇,如蓮一般地淨好。
隻能任由筆者想像。弘一法師,崔鴻祥,蕪湖,九華山,終究緣慳此生。道阻戰事,船行寧波,弘一法師便上岸,掛單於四明山四大叢林之一的七塔寺雲水堂。
緣慳於彼,緣厚於此。在寧波,弘一法師不期與知友夏丏尊相見!弘一法師,夏丏尊,暌違整整4年了。
雲水堂裏塞著上下兩層的床鋪,擠著四五十個遊方的和尚。隻得與老友坐在走廊的板凳上說話,弘一法師卻是滿麵笑容,顯出頗為滿足的神情。
夏丏尊再三相邀,弘一法師這才答應隨老友去白馬湖小住。在春暉中學供客人居住的春社裏,夏丏尊替老友打掃房間,弘一法師便自己打開行李卷。夏丏尊看到,弘一法師珍重地打開粉破的席子鋪在床上,再攤開被子,又把幾件衣服卷了做枕頭。鋪好了床鋪,弘一法師又取出黑破不堪的手巾,到白馬湖邊去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