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舊衲衣,一雙破芒鞋,幾冊梵典,滿懷清涼,飄飄而來。當初,遁入叢林深處,習靜世相之外,正是為了入世,以彌陀情懷入世,以大慈之心入世,以凡夫悲憫入世。如今,掩關之願已了,前路一派空明,法喜充滿衷曲,當行跡於繁華的紅塵之中,灑一片清涼,種幾枚善因。

1923年春天來臨的時候,弘一法師已經在永嘉慶福寺裏閉關靜修了整整兩年。當弘一法師抬起頭,越過早春似綠還枯的樹枝,越過茫茫的大原,他看見了熟悉的人間,看見了深愛的親朋故舊,看見了紅塵裏的芸芸眾生。弘一法師毅然破關而出,攜徒寬願,訪學於叢林之間,行走於塵世之中,弘法利生,救心濟世。

弘一法師出關的第一個行腳處是上海。上海曾是弘一法師人生的重要結點,與母親、妻兒在此生活了七八年,後又與日籍夫人在此相守了六七年,有著太多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有著太多的前塵故舊,有著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座老房子,一條裏弄,一汪水域,一棵樹,一縷流雲,早已刻入骨髓,化成遙遙的懷想。如果依然是不由自主的夢魂相牽,那也是因緣相係;如果已經是一腔悲憫的意緒激蕩,那也是此地許多的前塵故舊依然沉溺於塵網之中。

前年經滬赴永嘉時,弘一法師便尋舊友穆藕初不得。穆藕初秉持實業報國的理想,幾十年打拚,已經成為滬上有名的實業家;也常常麵臨種種困境,陷入種種煩惱之中。那年,弘一法師特意抄下《佛說五大施經》、《佛說戒香經》和《佛說木槵子經》轉贈穆藕初,以達懷念與祝願之情。

弘一法師這回開關來滬,穆藕初正為企業人事矛盾,憤然去職,心情甚為惡劣。老友相見,互道契闊。穆藕初本來滿腹對老友出家和佛教的不理解,因為初見之下弘一法師那“目光炯炯,氣象萬千”的氣質所震懾,竟然生出敬畏和拘束感覺來了。

弘一法師告訴老友,實業可以富強國家,拯救民族;但實業卻不能扼製貪欲,解決心中時時生起的煩惱。大乘佛法講求慈悲,講求“息息以此自勵,念念利濟眾生”,主張盡力建設,造福蒼生;至於佛說的空,並不是消極遁世,而是勸人止滅心中的貪欲,心中貪欲一除,雜念一淨,煩惱自然也就沒有了,心地自然一片清涼光明,濟世悲懷自然也就充溢心胸。其實,佛法真是積極到萬分,正是以出世的無上勇猛精進,實現入世的救心利生情懷。

一縷清風拂過心頭,穆藕初的心上一片明淨透亮。後來,穆藕初回憶這次與弘一法師相見:

餘經此一番開示後,覺佛教自可以糾正人心,安慰人心,使人提起精神服務社會。本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之主意,做許多好事於世間。故餘深信佛教於人生有大益。但餘喜在家自修,不願向熱鬧場裏造因,而取煩惱之果。

還寫一首頗有佛法意味的《五十自述》詩:

世界原無事,吾人自擾之。痛心由失者,追悔已嫌遲。一切憑誰造,貪嗔更帶癡。鹹疑生恐怖,性海翻浪時。好事成殘局,艱難隻手支。機緣來莫喜,世味耐尋思。寄語當途客,鹹宜慎設施。前車應借鑒,補益有毫絲。

佛陀情懷,當也深含人間至醇之情味。弘一法師同在滬,與老友尤惜陰居士合作完成《普勸發心印造經像文》的寫作後,心情很好,便想與弟子寬願輕鬆一下。弘一法師帶寬願到大東門吃麵,微笑著告訴弟子,老板不但不要錢,還會特意在麵裏多加佐料。

可是,當他們來那家麵店,早已物是人非。麵店依然人來人往,熱氣騰騰,沒味濃膩,但那位老板已經過世多年了。寬願哪裏知道,當年,弘一法師與日籍夫人就住在這家麵店的樓上!經常從店門前走過,時不時地在店裏吃麵,弘一法師便與麵店老板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了。

是為了懷舊而來麼?可是,故人早已如風飛逝,前情早已如雲飄散。弘一法師默然,好長時間都回不過神來。這恰恰就是弘一法師,大心凡夫,大悲尊者,大慈佛陀。

一片閑雲,一羽野鶴,行行複行行,隨意而棲止。弘一法師攜帶著弟子寬願,棲過上海太平寺,在西湖靈隱寺結夏,重遊蓮花寺,遍訪衢州蓮花溪一帶的寺廟,一路整理佛典,一路寫經寫字結緣勸善。

春暖重回,窗前花發;幽香渺渺,心倦思家。1924年4月,弘一法師師徒二人終於結束雲行,重新回到永嘉慶福寺。小樓依然安寧、溫馨。想到在此閉關的種種進益,想到道心還有待堅固,想到弘法利生事業任重道遠,弘一法師再生掩關的念頭,萌生刺血寫經的願望,發誓證悟念佛三昧。掩關前,弘一法師向印光法師函請念佛、深修和寫經方麵的疑難,印光法師及時地告誡他:“座下勇猛精進,為人所難能。又欲刺血寫經,可謂重法輕身,必得大遂所願矣。雖然,光願座下先專誌修念佛三昧,待其有得,然後行此法事。倘最初即行此行,或恐血虧神弱,難為進趨耳。”

印光法師一再提醒弘一法師於刺血寫經切須慎行:“刺血寫經一事,且作緩圖,當先以一心念佛為要。恐血耗神衰,反為障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