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有些心痛,想替弘一法師換一條新的。可是弘一法師卻鄭重地把手巾張開來,說還好用,和新的也差不多。
弘一法師一日兩餐,過午不食,且飲食至簡,隻要能吃的東西都是美味佳肴。一次,吃到老友經亨頤送來一碗放多一鹽的菜。陪在一邊的夏丏尊說:“這菜太鹹了!”弘一法師卻連連說:“好的!鹹有鹹的滋味,也好的!”
春社與夏家,中間相隔一段距離。過了幾日,弘一法師就不讓夏丏尊送飯,而是要自己去夏家吃飯。在夏家隻吃了一天,弘一法師又叮囑夏丏尊,一碗青菜已經蠻好,千萬不可再擱香菇、豆腐一類的東西。弘一法師告訴老友:“我在普陀山參禮印光法師,見他早飯光是一碗白粥,中午吃的菜裏,連油都不擱的。相比之下,我要比他奢侈多了。在惜物一事上,我還得向印師學習呢!”
雲水情懷,總是在茫茫的山水之外,遙遙的天地之外。弘一法師在白馬湖邊小住幾日,終於還是飄飄而去。於弘一法師,知友能夠一朝相聚,已經是莫大的福報;這一份友情,當珍藏在心的最深處,使之時時溫暖和照亮自己。於夏丏尊,弘一法師的遠引,自然是深深的惋惜和無邊的惆悵;短暫的相聚,又引起他關於生活、人生、藝術,甚至是人類生存方式和生活境界的思考。時隔不久,夏丏尊便在一篇《弘一法師的出家生活》的文章裏深情地寫道:“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艙好,掛褡好,粉破的席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鹹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
這是何等的風光啊!宗教上的話且不說,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化了嗎?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我當見他吃萊菔白菜時那種愉悅丁寧的光景,我想:萊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實嚐得了。對於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麵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
藝術的生活,原是觀照享樂的生活。在這一點上,藝術和宗教實有同一的歸趨。凡為實利或成見所束縛,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與藝術無緣的人們。真的藝術,不限在詩裏,也不限在畫裏,到處都有,隨時可得。把他捕捉了用文字表現的是詩人,用形及色彩表現的是畫家。不會作詩,不會作畫,也不要緊,隻要對於日常生活有觀照玩味的能力,無論誰何,都能有權去享受藝術之神的恩寵。否則雖自號為詩人畫家,仍是俗物。”
隻因這一番白馬湖畔的短暫相聚,後來竟引出了一段“晚晴山房”的佳話。
也許,年歲漸老,身累心倦,生命的燈光漸弱,便不由自主地想一個息影斂羽的處所;也許,時事流遷,人世不靖,弘一法師自己未也想早作準備,以防萬一。
1929年,弘一法師終於首肯友生們在白馬湖畔為他建一座山房。築居由劉質平、經亨頤、周承德、夏丏尊、穆藕初、朱酥典、豐子愷7人發起,且特意發布《築居募款啟》:
弘一法師,以世家門第,絕世才華,發心出家,已十餘年。披剃以來,刻意苦修,不就安養;雲水行腳,迄無定居;卓誌淨行,緇素歎仰。同人等於師素有師友之雅,常以俗眼,湣其辛勞,屢思共集資財,築室迎養,終以未得師之允諾而止。師今年五十矣,近以因緣,樂應前請。爰擬遵循師意,就浙江上虞白馬湖覓地數弓,結廬三椽,為師棲息淨修之所,並供養其終身。事關福緣,法應廣施。裘賴腋集,端資眾擎。世不乏善男信女,及與師有緣之人。如蒙喜舍淨財,共成斯善,功德無量。
這年夏初,築居告成,弘一法師命為“晚晴山房”。弘一法師在給夏丏尊的一封信裏,透露出對這所山房的滿意:
山房建築,於美觀上甚能注意,聞多出於石禪之計劃也。石禪新居,由山房望之,不啻一幅畫圖。(後方鬆樹配置甚妙)彼雲:曾費心力,慘淡經營,良有以也。現在餘雖未能久住山房,但因寺院充公之說,時有所聞。未雨綢繆,早建此新居,貯蓄道糧,他年寺製或有重大之變化,亦可毫無憂慮,仍能安居度日。故餘對於山房建築落成,深為慶慰。甚感仁等護法之厚意也。(秋後往閩閉關之事,是為宿願,未能中止。他年仍可來居山房,終以此處為久居之地也)以上之意,如仁者與發起諸居士及施資居士晤麵之時,乞為代達。因恐他人以新居初成,即往他方或致疑訝者。故乞仁者善為之解釋,俾令大眾同生歡喜之心也。
弘一法師前後隻在“晚晴山房”住過三四回,但山房落成,卻解除了他的後顧之憂。從此,雲行天下,哪怕再遠,哪怕前途再惡,在內心深處都有一片清清的湖波,一座小小的山巒,一棟幽幽的山房,以作心靈的最後憩園,以為倦羽的最後棲枝。滿堂隸穆,唯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
淡淡一笑,已經會意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