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位做小販的老婆婆,以平生積蓄來寺做功德。弘一法師卻主動地與其道場,並且親提鍾鼓,極盡虔誠地為老婆婆求福。微斯人,依然特立獨行,至情至性,是大心,是凡夫,是亭亭淨植的那一縷絕俗遺世的妙香。

掩關的日子枯寂而又清苦,卻也充滿了證道的喜悅。此期,弘一法師除了學律著述,依然寫經不止,先後手書了《讚禮地藏菩薩懺悔儀》、《佛三身讚頌》、《佛說無常經》、《佛說略教誡經》、《增壹阿含經》、《雜阿含經》和《本事經》等多種經典,是弘法妙諦,也是藝術瑰寶,其境界之高幾不可仰視,其向度之深複難以探求。

1921年年底,得悉老友夏丏尊發心皈佛的消息,弘一法師真是頗付感慨,不由想起,隻在幾年前,夏丏尊還對自己出家不理解,現在竟然已經開始實踐佛家的修持生活,每天早晚持“阿彌陀佛”聖號。老友終於邁出關鍵的一步,弘一法師歡喜不已,當即揮毫書寫蕅益大師等前輩高僧大德的法語以贈:

待無累時而修行,何如藉修行而脫累,且塵勞逼迫,正可警悟苦空,磨礪礲情性。世情淡一分,佛法自有一分得力。娑婆活計輕一分,生西方便有一分穩當。

也許是關中閑暇,憶及夏丏尊與自己不棄不離的情誼,一時興起,以自己的別號“大慈、弘裔、勝月、大心凡夫、僧胤”為內容,奏刀連治五印。刻過還寫下段情意殷殷的跋文:

十數年來,久疏雕技。今老矣,離俗披剃,勤修梵行,寧複多暇耽玩於斯?頃以幻緣,假立私名以別字,手製數印,為誌慶喜。後之學者覽茲殘礫,將毋笑其結習未忘耶?……餘與丏尊相交久,未嚐示其雕技。今齎以供山房清賞。弘裔沙門僧胤並記。

是真才子,是偉丈夫,是阿伽陀,其真情總是時不時地便橫溢而出。隻是讀著題跋的文字,我們已經仿佛看見弘一法師奏刀時興奮的神情,又仿佛看見弘一法師題跋時嘴角的微笑。

由老友夏丏尊,弘一法師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個同樣厚道誠實的老友楊白民。在為夏丏尊寫下蕅益大師等前輩高僧大德的法語以後,似乎意猶未盡,又似乎責任在胸,弘一法師想起法常首座的辭世詞,便提筆為老友楊白民寫了下來:

此事楞嚴嚐露布,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甌語,迥然銀漢橫天宇。蝶夢南華方栩栩,珽珽誰誇豐幹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

一眨眼,便是1922年了。弘一法師在甌江畔潛修已經過去大半年。大半年來,寂山上人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慈愛,讓弘一法師那顆孤苦的心時時處在溫暖和光明裏。弘一法師又想到佛律上的規矩,雲水僧住在一個寺廟裏,依律須拜住持為依止師。弘一法師覺得,於情於理,於對寂山長老道風的崇仰,拜師一刻都不能耽擱。寂山長老知道弘一法師的拜師之意,堅辭:“餘德鮮薄,何敢為仁者師?”

弘一法師誠懇致意:“吾意永嘉為第二故鄉,慶福寺作第二常住,俾可安心辦道,幸勿終棄。”

弘一法師又請周孟由、吳璧華二居士出麵懇求,寂山長老乃默允。翌日,弘一法師攜帶氈子至方丈室,親把氈子鋪在座椅上,恭清寂山長老上坐接受拜師禮。寂山長老始終不肯就座,弘一法師隻得向空座頂禮三拜,從此尊稱寂山長老為“師父大人”,終身以師禮事寂山長老。

慶福寺閉關,弘一法師還從蕅益大師的《錄峰宗論》裏選錄部分格言,輯成一冊《寒笳集》,以供人們隨時參學。

清風過林,群木感而且歌且舞。此身即風,那眼裏的藹藹慈光,那臉上的暖暖輕笑,那身形舉止的絕俗閑雅,如風掠過,一顆又一顆心靈便融了化了,融化做一汪粼粼清波。少年高文彬為弘一法師護關,日夕相處,深受感化,遂生出家之念。弘一法師覺得僧材難求,竭力向寂山上人推薦高文彬。寂山長老卻以為高文彬年齡太小,識性未定,將來良莠難卜,沒有應允。弘一法師為請求師父恩準侍者出家,在寂山長老麵前長跪不起,並請來吳譬華、周孟由二居士擔保。

此前,弘一法師在虎跑寺,已破例收了一個少侍年者寬願為徒。眼下,已經不能再違背不蓄徒眾的前誓,作高文彬之師。於是,他讓高文彬拜弘傘為師,取名因弘,號白傘。因弘,因了弘一,因了弘傘,而結佛緣;其實,還暗含了他與因弘之間心意相通的師徒情分。此後,因弘多照料弘一法師飲食起居,寬願負責對外聯絡,多陪伴師父外出雲遊。

僧材難得,寬願和因弘後來果然成材,一主虎跑寺,一主慶福寺。

萬古是非渾短夢,一句彌陀作大舟。身在叢林,心懷眾生;紅塵擾擾,世相迷離。且隨風去,且隨雨去,從心開始,往心而去,吹一縷清涼,灑一天甘露。世界原無事,吾人自擾之。痛心由失者,追悔已嫌遲。一切憑誰造,貪嗔更帶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