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一步一步走來,走過一片又一片風景,走進一個又一個境界。也許,那些風景,那些境界,早就存在於那裏了,隻是等待李叔同去一一點亮。花開三十九回,花落三十九回,李叔同終於隱入春花秋月的深處,不帶走一片雲彩;弘一法師終於飄然而至,灑一路清涼,灑一路慈光,灑一路芬芳。

弘一法師在俗知友夏丏尊,於《弘一法師永懷錄》一書的序言裏有一段話,或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發:

綜師一生,為翩翩之佳公子,為激昂之誌士,為多才之藝人,為嚴肅之教育者,為戒律精嚴之頭陀,而卒以傾心西極,吉祥善逝。其行跡如真而幻,不可捉摸,殆所謂遊戲人間,為一大事因緣而出世者。現種種象,以種種方便而作佛事,生平不畜徒眾,而攝受之範圍甚廣……一月當空,千潭齊印,澄洧定蕩,各應其機。

弘一法師弟子豐子愷,1948年11月28日在廈門佛學會的講演,談到李叔同的出家之因,或可參之:

他怎樣由藝術升華到宗教呢?當時人都詫異,以為李先生受了什麼刺激,忽然‘遁入空門’了。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的。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裏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於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托於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

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世間就不過這三種人。我雖用三層樓為比喻,但並非必須從第一層到第二層,然後得到第三層。有很多人,從第一層直上第三層,並不需要在第二層勾留。還有許多人連第一層也不住,一口氣跑上三層樓。不過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的走上去的。

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揮多方麵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於二層樓,於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淨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經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須喝高粱酒才能過癮。文藝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師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過癮,必須喝高粱。我酒量很小,隻能喝花雕,難得喝一口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頗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故我對於弘一法師的由藝術升華到宗教,一向認為當然,毫不足怪的。

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接近。二層樓的扶梯的最後頂點就是三層樓,所以弘一法師由藝術升華到宗教,是必然的事。弘一法師在閩中,留下不少的墨寶。這些墨寶,在內容上是宗教的,在形式上是藝術的——書法。閩中人士久受弘一法師的熏陶,大都富有宗教信仰及藝術修養。我這初次入閩的人,看見這情形,非常歆羨,十分欽佩!

其實,弘一法師往生前留有兩個偈語,已經給了我們解答。其他種種和猜測和推理,大約都有佛首著糞之嫌。

其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裏。”

其二:“問餘何適,廓爾忘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如果執象,執著地尋求,我們便被象阻礙了,阻礙在弘一法師的心靈之外,無法靠近他那光明的芬芳的美妙的心性。這兩個偈語,弘一法師是要點化我們什麼嗎?故須將除夕無常,時時警惕,自警自誓,不可依舊蹉跎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