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的受戒師慧明大和尚,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物。

其時,慧明法師駐錫杭州靈隱寺,生活簡樸,德行高尚,不但受到僧俗兩界尊重,而且連杭州附近的出家流氓“馬溜子”都很欽佩他。因為,慧明法師從來不歧視這些自暴自棄的“馬溜子”,對他們十分客氣,常常接濟他們衣食。一次,他從外麵光著兩條腿回來。正在眾人詫異之際,慧明卻淡淡一笑,說是遇到一個“馬溜子”向他要褲子,他便把褲子脫下來給了人家。

弘一法師來靈隱寺等待受戒,方丈讓他住在客堂後麵的芸香樓上,平時也不受戒堂規矩的約束。但慧明法師卻告誡弘一法師:

既來受戒,為什麼不進戒堂?雖然你在家時是個讀書人,但是讀書人就能這樣隨便嗎?就是在家時是個皇帝,我也是一樣看待他的。

弘一法師聽來,不覺大為震動,也大受感動,從內心裏敬服慧明法師的嘉言懿行。弘一法師在靈隱寺住了近兩個月,這年10月17日,從慧明授具足戒,由此成為真正的佛門一衲。

弘一法師受戒後,仍回虎跑寺常住。老友馬一浮在弘一受戒後,以明代蕅益大師《靈峰毗尼事義集要》和清初見月律師《寶華傳戒正範》相贈。馬一浮學貫中西,比弘一法師略小,卻深得弘一法師尊敬。弘一法師出家,馬一浮是重要的助緣。正是受到馬一浮的啟發,弘一法師潛心於律學,終成一代律學宗師,有弘一法師《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自敘為證:“餘於戊午七月,出家落發,其年九月受比丘戒。馬一浮居士貽以《靈峰毗尼事義集》並《寶華傳戒正範》,披玩周環,悲欣交集,因發學戒之願焉。”

因為日本和尚可娶妻生子,所以日籍夫人接到楊白民送來的那包東西,實在不明白丈夫為什麼一做了和尚就要送自己回日本。她請求楊白民帶她去杭州,與丈夫當麵說清楚。

在西湖邊的一家旅館裏,弘一法師與日籍夫人相會。終於明白中國和尚的規矩,柔弱女子早已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十幾年相扶相持,十幾年風風雨雨,隻因那一腔癡情,拋國別家,從日本來到中國,如今竟要兩離,情何以堪?情何以絕?千般滋味一齊湧上心頭,想著她的種種好,想著自己的種種絕,弘一法師幾乎不能自已。不能自已,終於還是鎮定下來,弘一法師退下腕上的手表,留給夫人作最後的紀念,然後頭也不回地登上一葉小舟。煙波浩渺,小舟漸行漸遠。日籍夫人望著茫茫水波,知道事已不可為,不由痛哭失聲。

一百年後的今天,似乎仍能聽見那絕望的無奈的哭泣,就在夜的某一個角落,就在心的遙遙遠地。那一刻,弘一法師的心裏也許會一陣陣刺痛。弘一法師不回頭,是不是怕一回頭就再也沒有勇氣離去了,或者他的眼裏飽含著兩汪不想讓人看見的滾燙的淚。開辟鴻蒙,誰為情種?你,我,他,是真人,是赤子,是善良,是美好,也就是情種,才會是情種。

一百年後的今天,李叔同出家依然是一個時時讓人說起的話題。李叔同出家之因,似乎已經成為一個不容回避而又似乎十分難解的謎。連弘一法師自己,大約也被不止一次地問過了。法師曾經專門寫了一篇《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的文字,來回答人們的疑問。在這篇長文裏,法師雖然自己答複了自己出家的“遠因”和“近因”,但那些“因”都不過是“外因”而已。外因隻是觸媒,是靈化的那一點動力,是內因趣向的一個推手。所以,弘一法師在“遠因”和“近因”的前麵都加上了“可以”兩個字,完整的話是:“這可以說是我後來出家的一個遠因了。”“這一次,我到虎跑寺去斷食,可以說是我出家的近因了。”其實,弘一法師文章的題目已經再明白不過了,“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著意的是“經過”,是那一步一步皈佛的過程;經過恰恰是難得的體驗,是無上的啟迪,是導向智慧的路徑。

幾乎所有的分析和猜測,都帶有成見,都是觀念先行,都仿佛隔靴搔癢。我以為,首先應該肯定,李叔同之成為弘一法師,那也是一種人生選擇,選擇本身不存在對或錯,也不存在消極或積極,即如出家為僧,那一種大慈大悲胸懷,那一種無我無私的赤誠,那一種救世度人的抱負,那一種眾生平等的境界,不特具有積極意義,而且已經是偉丈夫的勇猛和精進,於今時今世似乎仍有振聾發聵之力。再者,從李叔同到弘一法師,不過是人生的兩個階段,前段的認真而教與後來的認真而律,前段的特立獨行與後來的行雲野鶴,前段的文藝淑世與後來的弘法利生,前段的藝術人生與後來的人生藝術,既一脈相延,又各顯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