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的內心裏,也許還有不願過早為外人道的想法,那就是他已經決定出家為僧。取名嬰者,隱含著李叔同要把過去所有的浮名、負累統統拋棄,像嬰兒那樣純粹潔白地重新開始人生。
但我們依然可以從李叔同的交往和行事中,探知一些蛛絲馬跡。斷食後的第六天,1917年1月18日李叔同在給弟子劉質平的信中即寫道:“鄙人擬於數年之內,入山為佛弟子(或在近一二年亦未可知,時機遠近,非人力所能處也)。現在已陸續結束一切。”隨後,僅距斷食十多天,春節剛剛過罷,李叔同又進入虎跑寺習靜,這一靜就是整整一個月。
清涼的風拂過,浮雲已經吹散,心上是一片祥光。李叔同仿佛突然之間醒悟,唯有佛法可以讓心放下一切,真正地得到自在;唯有佛法,可以開辟一條濟世救心救人的新路。李叔同除了上課,已經停止了一切交往應酬,整天呆在房間裏研讀佛典,或是到寺廟裏聽法師說法。這年下半年,李叔同發心完全吃素,在自己的房間裏供起了地藏菩薩和觀音菩薩,並且天天燒香拜佛。
1918年春節年假期間,李叔同沒再回上海與日籍夫人團聚,悄悄地來到虎跑寺習靜。當他看見友人彭遜之來此習靜不幾天便發心出家,由法輪長老為他剃度,心裏大為感動,即請求拜住在樓上的弘祥法師為師。弘祥法師哪裏肯應,便把李叔同推薦給自己的師父了悟法師。1918年2月25日,李叔同拜了悟法師為師,得法名演音,法號弘一。從此,李叔同寫信或寫字,便以“演音”或“大慈演音”落款,有時也自稱“當來沙彌”。
李叔同做了一件海青,把自己的房間布置成了禪房,每天做兩堂功課。夏丏尊感到,自己最投契的好友已經不可挽回地要遁入佛門,他似乎是在等待一個什麼時機。李叔同心裏最清楚,自己是在等待弟子劉質平從日本學成歸來,因為答應過支助留學費用直到弟子完成學業。弟子學成歸來之日,就是自己的入山之期。
時機一點一點地成熟,李叔同默默地做著出家的最後準備。他隻留了幾件衣裳和日常用品,其餘物品全部分送出去。創作的美術作品送給北平美術專門學校,那是陳師曾所在的學校。這批繪畫後來的劫難命運,大約是李叔同捐贈時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倒是所藏印章,送往西泠印社之後頗受珍視,被封存於石壁之中,名曰“印藏”。社長葉品三特為題記:“同社李君叔同,將祝發入山,出其印章移儲社中。同人用昔人‘詩塚’、‘書藏’遺意,鑿壁庋藏,庶與湖山並永雲爾。戊午夏葉舟識。”
往事如昨,憶昔年少,朱百慧、李蘋香所贈詩畫扇麵依舊,贈歌郎金娃娃《高陽台》詞橫幅依舊,可是,那些風流人物何在?那些激情歲月何在?前塵如夢,不堪回首。李叔同到處飄流,卻一直保留著這些舊藏。如今就要離塵修梵行,李叔同拿出這些往昔歲月的見證物,題名《前塵影事》,送給了好友夏丏尊。他覺得隻有夏丏尊會理解他的前世今生,會珍惜他的這些陳年舊物。夏丏尊果然珍之惜之,特請陳師曾等友人為之題詞。陳師曾題寫在的是一則《綺羅香》詞:“象管留春,麝煤記月,猶覺幽香盈把。為憶當時江左風流遊冶。憑剩稿齊擅才名,訪歌管首詢聲價。恰雙雙蛺蝶飛來,粉痕低映翠屏亞。
塵緣頓空,逝水誰識,春風半麵,馬纓花下。重展冰綃,絮影分明如畫。悵今日,勞燕西東,更說甚紫嬌紅姹。好丹青付與知者,草鞋同樣掛。”
最後,李叔同把自己早就預留的三個月薪水分作3份:一份連同自己的須發包好,托付老友楊白民等自己入山後轉交日籍夫人;一份上呈,用作省、部開脫俗籍、撥入僧籍的費用;一份留作自己受戒時的齋飯補充費用。
做完了該做的一切,李叔同如釋重負。真的如釋重負麼?三十九度春秋,流年逝水,多少煙雲過眼,多少人事相接,心上早已是深深淺淺的印痕。能如嬰兒乎?願如嬰兒,往後的人生如一張潔白的宣紙,繪一片慈悲的吉祥的清涼的風景,為人生,更為眾生。
從心開始,心地一片光明,前路一片光明。李叔同向著那片光明的境域,勇猛精進地走去。問餘何適,廓爾忘言。
花枝春滿,天心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