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李叔同的精神正處於困頓之中,又時時讓頑症肺結核和神經衰弱折磨著,且心中一直存著“丙辰(1916年)有大厄”的命相。仿佛是一道光掠過,一下子照亮了李叔同幽深的內心。李叔同認真籌劃起斷食修養來,他已經把斷食當作擺脫身心困境的良方了。
斷食最宜於寒冷的冬天,擇一幽僻之地。山廓水澄,天地如太古,此身遺世而獨立,那一顆心便寧了淨了,也便空靈了,自在了。西泠印社的老友葉品三聽完李叔同的請求,一下子便想到了虎跑寺。虎跑寺,位於西湖附近的大慈山,又名定慧寺,有虎跑出泉的傳說;距離不遠不近,環境幽雅僻靜,適宜習靜。
又是一回偶然,葉品三大約沒有想到,他的這一回偶然,仿佛是一縷不經意的風,終於吹開了李叔同心中那朵宿世的蓮花。
一切就緒,隻待學校放陽曆年假的日子到來。李叔同不想驚動太多的人,也不願耽誤學生們的課程,且年假又當寒冷的冬天。已是深秋了。西湖上不斷有梵音妙妙而來,心底裏仿佛有什麼東西被觸及了。這天,李叔同又見舊藏的陳師曾所繪《荷花圖》,心境不覺與以往大異其趣,於是興筆題句:“一花一葉,孤芳致潔。昏波不染,成就慧業。”並為之題記:“師曾畫荷花,昔藏餘家。癸醜之秋,以貽聽泉先生同學。今再展玩,為綴小詞。時餘將入山坐禪,慧業雲雲,以美荷花,亦以自劭也。”
此時的“入山坐禪,慧業雲雲”,當然與佛教無關,應該是李叔同思慮已久的“斷食”體驗,卻已經透著佛化的意味。1916年12月24日至1917年1月12日(農曆十一月三十日至十二月十九日),李叔同在虎跑寺實施斷食,前後20天。從李叔同斷食期間所寫的《斷食日誌》推算,他的完整斷食過程應為前期5日,正期7日,後期6日,共計18天。
《斷食日誌》詳細地記錄了李叔同斷食過程的點點滴滴,從中可以看到,李叔同采取斷食,夏丏尊的推介隻是一個誘因,真正的原因卻是天理教的“神詔”。《斷食日誌》導言說:
丙辰嘉平一日始。斷食後,易名欣,字俶同,黃昏老人,李息。十一月甘二日,決定斷食。禱諸大神之前,神詔斷食,故決定之。
《日誌》中也多次記錄了他獲得神詔、感謝神恩和記誦《禦神樂歌》的情景。甚至連斷食過程的時間安排,都禱之於神示。如斷食前第五日的“日誌”所載:“本定於後日起斷食,改自明日起斷食,奉神詔也。”可見,此時的李叔同,當是一個天理教信徒。也許,此前一年的1915年夏秋之際,李叔同攜日籍夫人重回東京,是懷舊,是洗溫泉,更是為著天理教的信仰。
雖然隻有短短的18天,卻讓李叔同的身心起了明顯的變化,也讓李叔同與佛教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相近,進而相知,終於相融無礙。虎跑寺一帶,山幽林茂,曲徑通玄,雲煙靄靄,溪水淙淙,確是清修養性的好去處;而虎跑寺悠久的曆史和美妙的傳說,又讓李叔同體味到佛教的博大精深;偌大的方丈樓,隻住著一樓的李叔同和二樓的一位和尚,更讓李叔同的身心完全放鬆和自在起來。樓上這位和尚的一言一行讓李叔同倍感親切,《斷食日誌》裏便數次記下“侍和尚念佛,靜坐一小時”等語。李叔同的心裏漸漸對佛教生出了歡喜,對出家人的生活日漸羨慕。聽梵聲,聞梵香,讀佛教典籍,過寺院生活,短短的斷食生涯,竟是李叔同一次深刻的美好的佛教體驗,竟然深契李叔同的心意。
斷食歸來,李叔同似乎獲得了新生。出山那天,李叔同特意寫真留念,並將照片製成明信片分送朋友,聞玉題款:“李息翁先生斷食之像,侍子聞玉題。”李叔同自己落款:“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斷食十七日,身心靈化,歡樂康強——欣欣道人記。”此後不久,李叔同為學生朱酥典書“靈化”二字,落款題寫:“丙辰新嘉平,入大慈山,斷食十七日,身心靈化,歡樂康強。書此奉酥典仁弟,以為紀念。欣欣道人李欣俶同。”
身心靈化,舊我將逝,新我已生,一個全新的人生即將開始。李叔同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自在、歡樂和康強,已經回到人之初的明亮、溫暖、柔軟、潔淨和芬芳。不由得想起《道德經》裏的話:“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誠如嬰兒,雖然柔弱,卻具有新生的旺盛氣象和強大能量。於是,李叔同改名“李嬰”,以表示自己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