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而厲,用豐子愷的話來說,就是“爸爸的教育”。學生們犯了錯,哪怕是小到在地板上吐痰、上音樂課看別的書、拉門聲碰得大了,李叔同也不放過。大家都以為李叔同不知道,但他總是在下課後讓那個同學等一下,然後嚴肅而和悅地輕聲提醒他下次不要這樣,說完,微微地一鞠躬,仿佛有些歉意似的。李叔同的真誠,真誠裏麵隱含的對學生的尊重和嚴厲,非千言萬語所能比擬。一個學生深有感觸地說:“李先生的開導真是受不了,我真想哭出來。”

百年之後,翻閱著人們關於李叔同的回憶文字,心裏不由生起暖暖的敬意和向往。這些學生是何等幸運,能做李叔同的春風?那一刻,我也想哭出來,為李叔同的“爸爸的教育”,為李叔同的真誠、溫和、善良、認真、慈愛和嚴厲。

李叔同對弟子的深情厚誼,又豈止是“爸爸的教育”所能涵蓋得了?

為了考察弟子劉質平的人品,李叔同竟然演繹了一段“李門立雪”的佳話。劉質平一直記著這段難得的經曆:

回民元冬季,天大雪,積尺許,餘適首作一曲,就正於師,經師細閱一過,若有所思,注視餘久,餘愧恧,幾置身無地。師忽對餘言:“今晚八時三十五分,赴音樂教室,有話講。”餘唯唯而退。屆時前往,風狂雪大,教室走廊已有足跡,似有人先餘而至,但教室門閉,聲息全無。餘鵠立廊下,約十餘分鍾,室內電燈忽亮,門開師出,手持一表,言時間無誤,知汝嚐風雪之味久矣,可去也!餘當時不知所以,但知從此師生之情義日深,每周課外指導二次,並介紹餘至美籍鮑乃德夫人處習琴。

孺子可教,李叔同心裏自然為弟子認真、守信的人品高興。在此後的人生歲月裏,李叔同一直慈父般地關懷著劉質平。當得知劉質平在東京音樂學校求學學費無著時,李叔同毅然每月從自己的薪水裏擠出20元相濟,自己僅留10元的夥食費,並在信中諄諄告誡弟子:

一此款係以我輩之交誼,贈君用之,並非借貸與君。因不佞向不喜與人通借貸也,故此款君受之,將來不必償還。

二贈款事隻有吾二人知,不可與第三人談及。家族如追問,可雲有人如此而已,萬不可提出姓名。

三贈款期限,以君之家族不給學費時起,至畢業時止。但如有前述之變故,則不能贈款(如減薪水太多,則贈款亦須減少)。

四君須聽從不佞之意見,不可違背。不佞並無他意,但願君按部就班用功,無太過不及。注重衛生,俾可學成有獲,不致半途中止也。君之心高氣浮是第一障礙物(自殺之事不可再想),必痛除。

1918年,李叔同已經決意出家,但仍不忘劉質平的學費問題,在給劉質平的信中說:

餘雖修道念切,然決不忍致君事於度外。此款倘可借到,餘再入山;如不能借到,餘仍就職至君畢業時止。君以後可以按心求學,勿再過慮。至要至要!

這些信件的語言也許有些平淡,甚至是瑣碎,但字裏行間滿溢著的濃濃的慈父之愛,已經是任何華美的辭藻都不能比擬的了。還需要華詞麗句來虛飾麼?正如李叔同此時的清簡、淡遠、平實、純淨和安寧,透發著至為深沉的真,至為溫厚的善,至為廣大的美。李叔同的慈愛,如極純極淨的清泉流過,淨化、滋養和慰藉了劉質平的靈魂,陪伴著劉質平走過了漫漫的人生長路。“名雖師生,情深父子”。在未來歲月裏,劉質平一直像對待慈父一般地侍奉著李叔同,演繹了許多讓人泣下的故事。

如果說傳道授業解惑是老師的職事,那麼,發現人才,愛之惜之護之,便是為師者難能可貴的品質了。李叔同發現弟子豐子愷有著不一般的藝術悟性和氣質,慰勉有加,且悉心培養。當豐子愷與學校訓育主任鬧矛盾而幾至被開除時,李叔同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主動陪豐子愷登門道歉,終於求得訓育主任的諒解,保護了一棵藝術靈苗。

此後,李叔同時常約豐子愷等學生去自己的宿舍談話,用《人譜》上的嘉言懿行來教育弟子遵循“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的準則,因為一個人無論技術何等精湛,倘沒有“器識”,人品不高,也不會有大的成就,更難以對社會有什麼貢獻。豐子愷正是在李叔同人格力量的感化之下,改變了人生取向,矢誌獻身藝術事業,終成一代藝術大家。

處無為之世,行不言之教。李叔同那不絕如縷的慈愛,如無聲的好雨,不經意地便滋潤了弟子李鴻梁的心田。老師不僅推薦李鴻梁到南京高師為自己代課,而且把南京那邊的一切都悉心地安排過了,甚至細到連吃飯須兩雙筷子、兩隻調羹都要交待一番。行前一早,李叔同便來到李鴻梁住的旅館,請學生共進早餐,送學生上火車。直到火車開動了,李叔同還站在那裏目送著火車。

不由想起朱自清的《背影》。當朱自清父親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群裏,再也找不著的時候,坐在火車上的兒子一時感從中來,淚水不禁奪眶而出。當火車開動的一刹那,李鴻梁看見清瘦的老師孤獨地站在那裏,翹首而望,我不知道李鴻梁的心裏會湧起什麼樣的感覺,是融融的慈父般的仁愛麼?是酸酸的對於慈父的那一種牽掛麼?我想,李鴻梁心底裏那至柔至軟的部分一定會被掀起來了,他能不潸然淚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