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許多的不可選擇,許多的無可奈何。比如,你出生的國家,你出生的地點,你出生的時代,你出生的民族,你出生的家庭。但是,人生依然有太多的作為。
有人說,人生如書。如果人生真的是一部書,那麼,人生這部書必須由你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去寫完。書頁有厚有薄,這似乎也早由命運規定好了;但我們卻可以把最美的文字寫進書頁裏,把最美的色彩繪在書頁間。
李叔同一路走來,從翩翩濁世佳公子,到留學生,到藝術家,到編輯,到教師,到短時的欣欣道人,到大和尚,身份差異性雖然極大,但都做得十分像樣,人生的書頁間寫盡了最美的文字和圖畫。這除了天分之外,更在於李叔同的好友夏丏尊所說的“認真”兩個字。
“認真”二字,的確是成就事業的關鍵所在。李叔同的認真,在於他追求完美,無論做什麼,都力求做到極致,做到心滿意足,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既讓他的人生極盡絢彩,也讓他無時無刻不在孤寂裏煎熬,更讓他行為藝術般地用整個人生來證明什麼是完美。
接到浙江兩級師範學堂擔任音樂和圖畫科教師的聘書,盡管處在失業狀態,李叔同仍然沒有馬上應允,而是十分認真地提出了近乎苛刻條件:每個學生必須有一架風琴,必須有完整的繪畫室,唯其如此,學生畢業後才會有真才實學,才能勝任未來的事業。
李叔同的條件,對於既缺錢又籌貨不易的學校來說,的確是一個難題。要求似乎太高,但校長經亨頤也有氣度,且看他曾把魯迅、馬敘倫、夏丏尊、朱自清、朱光潛、豐子愷等羅至麾下,自然絕非庸流。這位經校長服膺李叔同的人品和學問,而且十分了解李叔同那認真得近乎固執的性格,竟然千方百計地籌集了五六十架風琴,準備了頗上規格的畫室。李叔同一一看過了,這才接受了經亨頤的聘約。
人的一生會不斷地在各種身份之間轉換著,一種身份自有一種形象。你選擇哪種形象,其實關乎你那種身份的成敗。既然命運安排做了教師,李叔同便力求做一個完美的教師。第一堂課,李叔同便在學生麵前樹立起了“溫而厲”的形象。
預備鈴響過,學生們照例以為先生還未到,打打鬧鬧、嘻嘻哈哈地往音樂教室裏走去。沒想到,一抬頭,卻見老師李叔同早已肅穆地端坐在講台上了。大家的心裏自然起了一份敬意。隻見這位李叔同先生,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梁,嘴角時不時便漾起的兩個深渦,整個表情顯得“溫而厲”。兩塊黑板上,早已清清楚楚地寫好了課堂上應寫的內容。講桌上,放著點名簿、講義等一應物品。一角的鋼琴,琴衣早已解下,琴蓋早已打開,譜表早已擺好,一塊金表早已在琴頭上金光閃閃。上課鈴一響,李叔同站起身,深深地向大家一鞠躬,便開始講課。同學們心裏的敬意便又多了一份。更讓學生們意想不到的是,第一堂課,李先生就能叫出學生的名字,原來他事先已經把學生們的學籍簿默默地讀熟了。同學們既驚訝又感動,心裏的敬意已很深了。一節課下來,猶如春風吹過,同學們已經情不自禁地沐浴在李叔同那不絕如縷的溫暖春風裏了。
從繁華裏走過,從絢爛裏走過,那一顆恣肆踔厲的心便清了簡了,也淡了定了。此時此刻,總是沒來由地倍加珍惜經過的每一個幽微的細節,一縷陽光,一片流雲,一汪好水,一痕青山,一道背影,甚至是偶爾飄過的一葉油紙傘。李叔同在杭州做教師,便穿著布衣布履,一副整潔樸素的樣子,完全沒有了當初的風流狂狷之氣。與其說是為了像一個教師的形象,不如說是李叔同人格精神的外化。這時的李叔同已經人到中年,浮華吹散,歸於真淳,隻有選擇粗布灰袍、布底鞋子和鋼絲黑邊眼鏡,正如他選擇安靜溫和的杭州,也正如他接受清靜純粹的教師生涯一樣。
西湖的風景,宜晴宜雨,宜濃宜淡,晴雨濃淡之間,那一顆浮躁的心不知不覺地便安寧了,一湖的好水便溫溫婉婉地在心底裏蕩漾了。李叔同恰似一道美好的風景,不知不覺之間便化育了他的學生,陶冶了一顆又一顆心靈。
李叔同的人格感化之力,竟然改變了學生們對於他所教圖畫、音樂課的看法。之前,人們隻重視國語、英語和數學,圖畫、音樂不過是遊戲而已。夏丏尊曾在《弘一法師之出家》一文裏寫道:
自他任教以後,就忽然被重視起來,幾乎把全校學生的注意力都牽引過去了。課餘但聞琴聲歌聲,假日常見學生出外寫生。這原因一半當然是他對於這二科的實力充足,一半也由於他的感化力大。隻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師生以及工役沒有人不起敬的。
春風化雨,點點滴滴,盡入心田。時過近四十年,學生王平陵的記憶裏依然清晰地活泛著李叔同的音容笑貌:
我在杭州問道於李先生時,還是十九歲的青年。他正在三十七歲的盛年,挺直如孤竹似的高個子,秀雅文靜,略帶長方形的臉,眼睛裏永遠含著慈祥的微笑,好像不會生氣發怒一般,說話的聲音,親切而低沉,充滿著懇摯的感情。你有什麼疑難的問題,需要得到他的解釋,隻要你肯虛心求教,他總是拉著你的手走進工作室,詳詳細細講給你聽,毫不覺得麻煩和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