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一縷藹藹之光,哪怕隻是一豆之微之弱,也足以照過漫漫長路,點亮和溫暖一顆又一顆靈魂。從心開始,向心貼近,心便熱了融了化了,熱做人生裏的一片赤誠,融做人生裏的人一道風景,化做人生裏的一陣和風。此時,李叔同已經深具悲憫情懷、勇猛精神和精進力量。所以,當舍監夏丏尊訴說學生宿舍財物被盜而又苦無解決辦法時,李叔同十分認真地對好友說:“你肯自殺嗎?你若出一張布告,說做賊者速來自首,如三日內無自首者,足見室監誠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這樣,一定可以感動人,一定會有人來自首。——這話須說得誠實,三日後如沒人自首,真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效力。”夏丏尊當然未肯如言,但是李叔同自己卻實行了一回。國畫大師潘天壽在浙一師讀書期間丟了一件毛衣,李叔同在課堂上宣布,如果竊衣者不將毛衣歸還,自己身為老師慚愧無地,將誓死絕食以殉教育。事後,這件毛衣果然悄悄地回到了潘天壽的手裏。
人品既好,才情又高,李叔同便把浙一師的圖畫和音樂課程教得風生水起,魅力無窮,注定成為風氣的引領者。李叔同拋開當時圖畫課依照《鉛筆畫帖》和《水彩畫帖》臨摹的方法,力倡麵對實物或風景寫生,並且製定了一套完整周詳的教學計劃。七年的教學生涯,李叔同將西洋畫法和作曲法引入教學。1913年李叔同主導創辦的校刊《白陽》,成為我國近代最早的藝術教育校刊。《白陽》雜誌首發的由李叔同填詞作曲的三部合唱曲《春遊》,是我國近代音樂史上第一部合唱曲;而同時刊載的李叔同的文章《近世歐洲文學之概觀》,則是第一部由中國人撰寫的近代歐洲文學史。李叔同於1914年安排的人體模特寫生課,成為中國人體模特教學之先河。
一棵植物在地裏生長的時候,總要千方百計地營造出綠色的氛圍。藝術家大約與植物無異,當他在某一處生活下來之後,總要千方百計地營造出藝術的氛圍。從本質上說,藝術和綠色具有一樣的色彩,都趣向生命的自由和美好。李叔同本來和吳昌碩等人就時相往來,一來到杭州,便自然地融入了西泠印社。在浙江第一師範,李叔同支持學生成立了“樂石社”和“漫畫會”,更被師生們推為“樂石社”的社長。“樂石社”得到吳昌碩等名家的支持,連名士柳亞子都成為其社員。“漫畫會”在李叔同的指導下,編印過一本《木版畫集》,收進了李叔同的木刻作品,李叔同便成為中國第一個倡導且創作現代版畫的人。兼任南京高等師範學校教職的時候,李叔同還倡導創立了“寧社”。
時在1915年的秋天,李叔同應了同學江謙的聘請,任南京高等師範學校的圖畫、音樂教師。多年之後,江謙憶及李叔同在南京高師的活動,寫下《壽弘一大師六十壽甲詩》及“跋語”:
雞鳴山下讀書堂,廿載金陵夢未忘。寧社恣嚐蔬筍味,當年已接佛陀光。
乙卯年,謙承辦南京高等師範時,聘師任教座,師於假日倡寧社,借佛寺陳列古書字畫金石,蔬食講演,實導儒歸佛方便也。
時間相隔得太久,且一味地為了表達李叔同的佛慧,文字裏便沒有了人世艱辛的細節,也濾盡了心為形役的苦況。其實,李叔同當時正艱苦地仆仆於途,半個月在南京,半個月在杭州,且還要不斷地奔往上海,每次又隻能選擇坐夜車。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疲於奔命的人,曾是一個富家闊少,又是一個留洋才子,更是一個藝術大家!也許,蜷伏在空氣渾濁的夜行車裏,於似醒似睡的倦怠裏,已經人到中年的李叔同會生起無限的滄桑之感。時空無垠,人世茫茫,韶光不再,過盡千帆皆不是,心似飄蓬無所依。嘈雜裏的寂寞,渾濁裏的孤獨,李叔同那一顆敏感的心不知不覺間便有了另外一種況味,一種別樣的向往。
世上所有的真才子,也許都過於理想化,也許才情都太超邁,便不能融於世俗,又難以為世俗所容。李叔同曾評價自己:“長而碌碌無所就。性奇僻,不工媚人,人多惡之。”前一句有自謙和自傷的意思,後一句倒是頗為中肯,洵屬自知之明。在浙一師的七年,總的來說,李叔同的心境比較平和,但依然難以排解與生俱來的寂寞和孤獨,依然時時生起不快的情緒,竟有四次想離開杭州。也許是勾留西湖的那一汪柔波,也許是難舍杭州那一種寧靜和緩慢,也許是不忍棄別那一班相濡日久的學生和朋友,或者竟而至於是冥冥裏的那一聲聲梵音的召喚,李叔同終於沒有離開杭州。
藝術教育家,教育藝術家。做一個藝術教育家不難,難的是做一個教育藝術家,所謂“求經師易,求人師難”。李叔同不但授學生以藝,而且把授藝本身當作一種至高境界的藝術,用無上的才情,用極高的智慧,用全部的身心,創造出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點亮一個又一個心靈,圓滿一個淑美的夢,完善一個大悲憫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