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友的聚會,不過是一丸止痛藥。藥性過了,心底裏的惆悵便如煙如霧地彌漫開來,命定般的糾結便如刀從心上尖利地劃過。此時的天津,山雨欲來風滿樓。李叔同在危危的樓上,他那顆憂時傷世的心不由自主地在風裏飄蕩。立憲派齊集津門,割股明誌,血書請願,以求憲政。然而,清王朝早已蛻變為一個利益集團,根本不具備曆史承當的勇氣和智慧,當然不可能放棄既得利益而推行憲政。李叔同的理性和教養,雖然滿懷濟世的熱情和家國的承當,但恐懼和厭惡殘殺和血腥,期望國家民族能在舊幹上生出新綠開出好花。現實如燦爛的泡沫,一個又一個破滅了。李叔同心上飛滿了灰暗的雲。
天津之外,一片鼎沸。槍聲從武昌傳過來,血雨已經不可避免地漫天飄灑。李叔同心裏有著沒來由的恐懼,也存著隱隱的期望。李叔同與官場中人是家世相係,與立憲派幾乎心氣相通,與革命黨人更是時相過從。他害怕流血,卻又期望那些革命黨朋友的澎湃激情能夠吹過來,吹散津門一天的黴雲冷霧。
革命黨來了。竟然是表演過《黑奴籲天錄》的王熙普,竟然是自己南洋公學的老師白雅雨。他們沒能喚起天津的激情,卻讓天津的沉沉鐵幕壓成碎末。李叔同的心裏是無盡的冷暗,尖利的疼痛。
“意園”雖好,終究不能驅散心裏的孤寂。相離日久,又值時局動蕩,那一腔上海的憂慮如鉤牽扯著李叔同的心。幾個月的老宅生活,李叔同感到,這個巨大的宅院不可能容得下那個異國的小小女子;如果強行過來了,老宅的嚴霜會不知不覺地凋殘那一朵鮮活的花兒,老宅的陰寒會無情地吞噬掉那一片天籟的溫暖和明亮。李叔同的心靈不可愈合地分裂著,那裂口裏奔湧著茫茫無盡的惆悵、哀傷和失望。
心靈轟然裂開。在心的那一岸,埋藏著至深的牽掛和愁思;在心的這一岸,懷著微茫的希望和無限的傷痛,孤獨寂寞地漂泊。人生總是在漂泊之中,哪怕你從小到老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地方,你的那一顆心也會漫無際涯地飄飛,常常會無所歸依,花自飄零,水自流淌。
1912年春節前夕,李叔同回到上海。也許,可以用一個“逃”字來表達李叔同離開津門的情狀。逃離那個令人窒息的津門,去到那個充滿生氣的滬上,也讓滬上勃勃生機把自己重新點燃;逃離那個欲愛還恨的老宅,去慰藉一顆孤獨的靈魂,也讓那顆靈魂把自己溫暖和照亮;逃離那份如麻般紛紛不堪的家事,去那安寧的純粹的一隅,撫摸疼痛的傷口,也讓傷口的疼痛靜靜地飄散。從此,李叔同黃鶴一去不複返,三十年,歸家之計幾回?歸家之思幾重?故園雲水間,雲水之間竟然沒有一條回歸的路。
人在雲水之間行走,走過了一幕一幕的風景,胸臆之間便化成了一片恣肆浩瀚的雲水襟懷。可是,無論走得多遠,走得多高,總須有幾個相知相惜的朋友,一路相攜走過,人生才會充滿著光風歌詩;沒有朋友智慧、熱力和激情的相伴相慰,人生不可能一路走過,更遑論流飛絢麗的彩霞。李叔同回到滬上,正陷在無邊的悵惘裏;好友楊白民及時地相邀,聘請李叔同擔任城東女學的國文、音樂教員。真是恰到好處的一道光亮,照過李叔同灰暗陰鬱的天宇。
也許是惺惺相惜,也許是前世的緣分。李叔和楊白民一經“滬學會”時相識,頓成莫逆。楊白民對朋友誠實可托,致力於女子教育和啟蒙,其精神可風可範。李叔同特意書寫時人範肯堂的詩聯“獨念海之大,願隨天與行”、晉人左思的詩聯“白雲停陰岡,丹葩曜陽林”,奉送楊白民,讚美這位兄長人品的景仰,並表示願意追隨他。
李叔同一直關注和支持楊白民創辦的城東女學,為“女學”的發展出謀劃策,把自己的多件作品送給女學校刊登載,其中《焦畫法》一文成為我國最早介紹“焦畫法”的文章。在隨後擔任《太平洋報》主編期間,李叔同大力宣傳報道“女學”事業,短短幾個月時間即刊發女學報導二十餘篇。即使後來出家為僧,李叔同對楊白民的“女學”事業依然熱情不減。這是楊白民的人格魅力,更是“女學”的方向與李叔同濟世度人的人生追求一致。
心意相通,文脈相接。李叔同雖然浮槎東瀛數年,但與上海的心氣從來就沒有中斷過。上海已經擺脫清政府的統治,一派民國的嶄新氣象。藝林士人一向以時代社會的承當而自我期許,先天地與新興的力量趣近趣同。獨標士林的“南社”在1909年成立之初,即傳達著與清政府的“北廷”對立的意向,此時自然歡欣鼓舞。李叔同一入上海藝林,心底裏的情緒立即被點燃了,暫時忘卻了故園蕭瑟的悲愁和家道衰落的憂慮,罡風浩蕩,《滿江紅·民國肇造誌感》從胸臆間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