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昆侖,山頂月、有人長嘯。看囊底、寶刀如雪,恩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荊軻墓,鹹陽道;聶政死,屍骸暴。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魂魄化成精衛鳥,赤血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山河,英雄造。
這年三月,李叔同欣然加入“南社”,熱情地與赴同人的雅集興和。隨後,李叔同應邀參與《太平洋報》的創辦和編務。“南社”和太平洋報的周圍,集聚著柳亞子、葉楚傖、蘇曼殊、胡樸安、陳無我等一批名士,黃賓虹、吳昌碩、陳師曾、曾孝穀等書畫名家也時相過從。李叔同置身其間,心裏飛滿了輕鬆、愉快、明亮和溫暖的因子。借助於《太平洋報》,李叔同期冀能夠一展所學,實現文藝淑世的抱負。前景似乎光明燦爛,李叔同忘我地工作著。同事陳無我回憶道:
他獨自住在報館樓上一間小室裏,困覺、看書、編稿子,都在這裏麵。每天除了吃飯下樓之外,簡直看不到他的影子。我偶爾有事上三層樓去,經過他的房間,那門總是關著的。有一天難得發生例外,那門是虛掩著,我向內探窺,見李先生運筆如飛。我不敢驚動,隻好過門不入。
馬上便有了成績。李叔同主編《太平洋報》副刊《太平洋畫報》,特辟“西洋畫法”專刊,連續介紹西方繪畫理論,在當時窒悶衰弱的中國畫壇吹進了第一縷清新的和風。李叔同主持的《太平洋報》版麵和廣告設計,精心繪製圖案,加入木刻,美觀、新穎、明快、活躍,使新生的《太平洋報》很快便在業界脫穎而出。李叔同撰寫的《廣告叢談》,其立論之新,持據之的,分析之嚴謹,開我國廣告理論研究之先河。時間過去七十年,直到1980年代的改革開放時期,廣告學才成為我國的一門獨立學科。李叔同借《太平洋報》大力推介漫畫作品,直接把一粒漫畫的種子種進了豐子愷年少的心田。三十多年之後,豐子愷還在《我的漫畫》一文裏,深情地憶及受到《太平洋畫報》上所登漫畫的最初影響。那些日子,李叔同的精力似乎很充沛,和同人先後創辦“文美會”和“國學商兌會”,設計和編輯文美會的會刊《文美》雜誌。
熱鬧而繁忙的縫隙裏,總是不時地冒出隱憂。李叔同那顆敏感的心,隱隱地感到時事浮華得有些虛假,隱隱地感到民國的脆弱無力。情不能抑,李叔同便興賦為詩。《太平洋畫報》上閑出了版麵,便留下了李叔同的心路印痕。
七律《詠菊》:
姹紫嫣紅不耐霜,繁華一霎過韶光。
生來未藉東風力,老去能添晚節香。
風裏柔條頻損綠,花中正色自含黃。
莫言冷淡無知己,曾有淵明為舉觴。
《題丁慕琴繪黛玉葬花圖二絕》,其一:
收拾殘紅意自勤,攜鋤替築百花墳。
玉鉤斜畔隋家塚,一樣千秋冷夕曛。
其二:
飄零何事怨春歸,九十韶光花自飛。
寄語芳魂莫惆悵,美人香草好相依。
是青春難挽的自憐自傷,是故園愁思的切心之痛,是世道詭譎的迷惘惆悵,更是節操自持的清芳孤潔,彌漫著李叔同那獨有的寂寞和憂鬱。這時,報社的那些同人,閑餘之際依然詩酒歌場,放蕩使氣。可是,李叔同已經沒有那份心勁,靜靜地避於一隅,和孤獨相守,幾許清高,幾許淡泊,幾許落寞。
果然,《太平洋報》隻維持了短短的幾個月,便隨著創辦人滬軍都督陳其美的離職而草草關張,同人也隨之星散。
又一道極目的絢彩,隻明豔一霎,隨之便暗淡寂滅。李叔同本來想一展平生所學,為新興的國家、民族和社會傾盡熱情和智慧,可是理想的花還未來得及開放,瞬間便凋萎了。白雲蒼狗,似真似幻;又臨歧路,歧路上早已落滿了心的碎片。李叔同心上一片空幻。
空幻裏,似有一個聲音在遠地召喚,似有一片光在遠地閃爍。人總是應著遠地的那個聲音奔走,向著遠地的那片光奔走。穿過無數的春花秋月,走過無數的山脈水域,經過無數的人世紛擾,有一天,能夠把一杯茶坐冷,能夠把一縷日光坐老,你會突然明白,那個聲音、那片光原來就在自己的心裏。
但人卻不能不奔走,哪怕已經身心疲憊。人生,似乎是一個早就定好了的旅程,願也罷,不願也罷,長也罷,短也罷,直也罷,曲也罷,你都得去走,從始向終。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