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人生若寄,那麼人生便是一個旅程,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願也罷,不願也罷,你都得從始至終地走過。經過了,便有了人生的種種況味,便有了人生的種種珍貴。
如果說人生如畫,那麼人生不過是一道風景,赤橙黃綠,濃淡潤枯,隨心而起,因心而美,緣心而好。色彩如雲聚聚散散,風景如光匆匆掠過,心裏便常常畫來畫去,畫著人生的願景、企望和夢想。
浮槎東瀛,李叔同決絕地奔向自己的願景、企望和夢想。是一種宿命。人生的過程,人的來和去,一路風景,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其實早已有了定數。
1906年的夏天,在思念家國的憂鬱裏,李叔同還是有一些快慰的事。其中,最高興的事,莫過於考入東京美術學校油畫科。這無疑是李叔同人生裏程中的一件大事,因為不但邁出了文藝淑世的重要一步,而且可以一掃此前總是科場失利的陰霾。
人逢賞心樂事,首先想到的便是向親朋好友報喜,讓親人們能夠分享自己的快樂。李叔同便乘著入學前的餘暇,作歸家之計。
可是,與活力四射的日本相比,千思萬想的故園,滿目瘡痍,民生凋敝,一片死氣沉沉。而另一方麵,達官貴人們依然過著紙醉金迷的豪奢生活,根本沒有一點危機正在逼近的感覺。與妻兒親友團聚的歡樂根本不能排解心中的憂思,李叔同如墜冰窖,心仿佛與國一起將死,情不自禁地發為《喝火令·哀國民之心死也》:
故國鵒,垂楊有暮鴉。江山如畫日西斜。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紗。陌上青青草,樓頭豔豔花。洛陽兒女學琵琶。不管冬青一樹屬誰家,不管冬青樹底影事一些些。
鵒即杜鵑,啼血於晚春,詩家常以杜鵑啼鳴寓意百花紛謝的衰落景象。魯迅曾在自己的鬥室裏掛過一副楹聯:“望崦嵫而勿迫,恐鵜之先鳴。”李詞和魯聯都是取意杜鵑先鳴,但魯聯表達的是韶華易過、人生短暫的急切,而李詞傳達的卻是家國的哀傷。其時,李叔同查出身染肺結核病,此病在當時屬於不治之症,因而故國之痛裏又融入了深深的人生之悲。
祖國沉屙在身,起衰當從啟迪民智開始。啟迪民智,李叔同首先想到便是文藝。這年9月底,李叔同心事重重地登上了返回日本的輪船。別離,又一次開始。人生總是在不斷的別離和相聚之中,相聚歡少,別離恨多。東海波湧浪拍,李叔同心裏的牽掛、憂思和責任相互交織,心潮逐浪高,心潮連天湧。
10月初,李叔同在東京美術學校報到注冊,學名李岸。學海茫茫,終於登上了歸依之岸,奇景從此展現。從此岸出發,學海無涯,上下求索,前景定是風光無限,霽月無邊。李叔同自名李岸,也許是意在開始一個全新的人生旅程,開辟一片嶄新的人生境界。
與李叔同同期的中國留學生,是來自四川的曾孝穀。曆史的安排有時總是不經意似的,濃墨重彩過後,你才會覺得這安排的重要和有意。李叔同和曾孝穀便是這樣,曆史安排他們在東京美術學校油畫科同學、相識,卻讓他們在中國戲劇史上風生水起,樹立起不朽的豐碑。
藝術創造,除了藝術家的才情和勤奮之外,幸運似乎也必不可少。李叔同幸運地考入當時日本美術教育最完備的高等學府,更幸運地成為黑田清輝、藤島武二中村勝治郎等名家的弟子。
東京美術學校成立於1887年,西洋美術和東方傳統美術並舉,共設有西洋畫、日本畫、雕塑、鑄造、調漆、木雕刻、牙雕刻、石雕刻、圖案等專業。西洋畫科主任黑田清輝教授,日本著名的新派畫家,於1896年主導成立油畫團體“白馬會”,1897年就任新創建的東京美術學校西洋畫科主任。黑田清輝長期留學法國,師法“外光畫派”的創作技法,崇尚直接麵對大自然。黑田清輝讚頌人體之美,從創作實踐中體味到“人的身體能傳達各種各樣的情感”,極力推崇人體寫生的重要:“大海是赤裸的,太陽是赤裸的,無牽無掛。你看,大自然沒有給自然界的萬物披上罩衣。”
所謂應心應機,往往起於無意。黑田清輝也許沒有想到,他的美術主張會是李叔同人生趣向的重要契機。李叔同接受了黑田清輝的美術觀念和實踐,常常深入大自然裏去寫生,尤其對課堂上的人體寫生格外用心。更為重要的是,李叔同雇傭一位姑娘做自己的課外人體模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