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這位日本姑娘,先為人體模特兒,後來兩情相悅,終於走進李叔同的生活,從此與李叔同不棄不離,直到1918年李叔同出家入佛。也算是患難夫妻吧。李叔同那些寂寞的孤苦的異國長夜,李叔同那些枯燥的勤苦的求學歲月,李叔同那些因肺結核病折磨而幾近絕望的痛苦時日,如果沒有這位日籍夫人相伴、相守、相知、相惜、相慰、相溫,真不敢相信他能夠堅持得下來。李叔同的心性,何等的高傲和孤潔,竟然長期棲息在一位日本女子營造的枝柯上,可以想見,這位日籍夫人該是怎樣的美麗,怎樣的賢淑,怎樣的溫柔,怎樣的善解人意。

時間無情,且行且棄,太多的人和事便在歲月的深處飄散了。李叔同的日籍夫人早已消失在時間的遠地,不但她的行跡渺不可知,甚至連她的姓名也不能知道了。李叔同天津的家裏曾經掛過一張日本女子的油畫頭像,但那是否就是李叔同的這位日籍夫人,恐怕也隻能付諸推測了。即使這樣,那幅畫也飄落進歲月的煙塵裏不可再現了。不由自主的,心裏忽然便流過了一些詩句: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沙揚娜拉!

唯有徐誌摩的這首《沙揚娜拉——贈日本女郎》,可以表達我對於李叔同日籍夫人的想像。

我們還可以想見,與日籍夫人共同營造的小小的巢,一定非常溫馨,且詩意濃鬱。正是這溫馨和詩意,溫暖和照亮了李叔同那顆孤獨的心,讓李叔同潛心於西洋畫的學習和創作。1910年,李叔同獲得了東京美術學校授予的精勤證書。這是學校為激勵學業精勤的學生所設的獎項,李叔同是該年度唯一獲此獎勵的留學生。

李叔同迅速展露了繪畫方麵的極高悟性和才情。當時,黑田清輝主持的“白馬會”油畫年展,代表了那個年代日本油畫的最高水平,參展者都是教授和著名畫家。李叔的油畫作品連續兩次入選“白馬會”的年展,1909年參展的油畫作品《停琴》和1910年參展的油畫作品《朝》《靜物》《晝》,引起日本媒體和評論界的關注。《朝》用筆、用色都很大膽,被收入《庚戌白馬會畫集》,當時報紙評論說:“作為新時代第一個清國人,如此奇特的畫法,倒是很有意思的。”

李叔同在東京美術學校的那些日子,應是充滿詩意的。詩意的日子,仿佛有春風拂過,所有的藝術靈性一下子便開放了。這一時期,李叔同創作了大量的油畫作品。出家前夕,因為好友陳師曾在彼任教的緣故,李叔同把自己創作的全部油畫、水彩、素描贈送給了北平美術專科學校。孰料,學校當局把這些繪畫作品隨意地堆在校園內的地上,一冬雨雪過後,竟爾全部毀壞。是造化弄人,抑是緣分本當有此一劫。

不知道作者聽到自己的作品慘遭毀棄後,會作何感想。懊惱?無奈?憤怒?隻是,那時的李叔同已經是弘一法師了。世間萬事萬物,所有的相,在法師的眼裏,都是虛枉的,都是心意裏造出來的境界罷了。也許,法師不過付之淡淡的一笑,心裏意會地頌起《華嚴經偈》:

譬如工畫師,不能知自心,而由心故畫,諸法性如是。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

緣生緣滅,幻生幻滅。宇宙萬類如是,日月星辰如是,名山大川如是,籬邊的那一枝野花如是,紅塵裏的那一抹倩兮巧笑也如是。

那麼,紙上煙雲又如何?畫來畫去,畫的不過是心裏的美好的夢境。然而,人類正是沿著這美好的夢境,才得以不斷地往高處走著,往美處生長著。仿佛聽見一聲重重的歎息,從曆史的深處傳過來,在時空裏久久回蕩。如果沒有楊柳依依,沒有柳絮因風,沒有聞笛折柳,

沒有柳暗花明,真不知道中國詩歌還能讀出幾分詩意來。